靈堂外，白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前來吊唁的官員們陸續抵達，他們的轎子停在孫府大門外，隨從們手捧奠儀，恭敬地跟在主子身后。

孫傳庭一身素白喪服，腰間系著麻繩，跪在靈堂左側，向每一位前來祭奠的賓客叩首還禮。他的面容憔悴，眼下青黑，但眼神卻異常清明，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劍。

“孫大人，節哀順變啊。”周大人緩步走入靈堂，向孫明遠的靈位上了三炷香，嘆息道，“令尊乃慈善之人，如今駕鶴西去，實乃本州一大損失。”

孫傳庭叩首回禮，聲音沙啞：“多謝周大人掛懷。”

周大人低頭看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長：“孫大人此次能平安歸來，實乃不幸中之萬幸。歸鄉途中，聽聞你遭遇匪徒，不少人都以為……”

話未說完，但意思已很明顯——有人以為他會死在途中。

孫傳庭嘴角微微抽動，露出一絲苦笑：“托圣上洪福，下官命硬，閻王爺還不肯收。”

周大人點點頭，不再多言，退到一旁。緊接著，知州李大人上前祭奠，他神色肅穆，上香后對孫傳庭低聲道：“孫兄，保重身體。風雨將至，需得留有用之身。”

這句話說得極輕，只有孫傳庭能聽見。他心頭一震，抬眼看向李大人），后者卻已轉身離開，仿佛什么都沒說過。

就在這時，靈堂外傳來一陣騷動。孫傳庭抬眼望去，只見幾名身著東廠服飾的番子簇擁著一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走了進來。那人一身靛藍色蟒袍，腰間懸著一塊白玉牌，正是東廠理刑百戶王之心——魏忠賢的心腹之一。

靈堂內的氣氛驟然凝滯。官員們不自覺地退開幾步，讓出一條路來。周大人眉頭微皺，李大人則面無表情，但眼神已冷了下來。

王之心邁著方步走到靈前，從隨從手中接過三炷香，假模假樣地拜了拜，插進香爐，然后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孫傳庭。

“孫大人，別來無恙啊。”王之心尖細的嗓音帶著幾分譏誚，“聽聞你在歸鄉途中遭遇匪徒，廠公還特意命人準備了上好的藥材，沒想到……”他上下打量著孫傳庭，“孫大人倒是恢復得不錯。”

這番話明里是關心，暗里卻透著威脅。靈堂內的官員們屏息凝神，誰都知道，孫傳庭辭官歸家實則是孫傳庭看不上閹黨，所謂的“遭遇匪徒”恐怕也另有隱情。

孫傳庭緩緩抬頭，與王之心對視。他面色平靜，眼神卻如古井般深不可測：“多謝廠公掛念。下官賤命一條，不敢勞煩廠公費心。”

“呵呵，”王之心輕笑兩聲，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擦了擦手，“孫大人說笑了。廠公常說，孫家世代良善，孫老爺更是慈善之人，如今溘然長逝，廠公也是痛心得很吶。”

他說著，目光卻掃過靈堂內的其他官員，仿佛在警告什么。

孫傳庭再次叩首：“廠公厚愛，下官感激不盡。”

王之心滿意地點點頭，忽然俯下身，在孫傳庭耳邊低語道：“孫大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廠公說了，只要你安分守己，東廠絕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這句話聲音極輕，卻如一道驚雷炸響在孫傳庭耳邊。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但面上依然不動聲色：“下官謹記廠公教誨。”

王之心直起身，拍了拍孫傳庭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卻讓人感到一陣寒意：“好好辦完喪事，保重身體。這世道……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嗎？”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東廠的番子們緊隨其后。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門外，靈堂內的壓抑氣氛才稍稍緩解。

周大人長舒一口氣，低聲對身旁的李知州道：“來者不善啊。”

李知州冷哼一聲：“閹黨太過囂張了。”

孫傳庭依舊跪在原地，面色如常，但袖中的雙手已緊握成拳。王之心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腦海中回蕩——“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絕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這哪里是什么寬恕？分明是警告！閹黨在告訴他：我們知道你干了什么，這次放過你，但別再有下次！

孫福悄悄走過來，低聲道：“大人，王公公留下了一份奠儀，老奴已按您的吩咐單獨收起來了。”

孫傳庭微微點頭：“打開看了嗎？”

孫福面露難色：“這……老奴不敢擅自做主。”

“無妨，去拿來我看看。”

片刻后，孫福捧著一個錦盒回來。孫傳庭接過，輕輕打開——里面竟是一把精致的匕首，刀刃寒光凜凜，刀柄上刻著“平安“二字。

“平安？”孫傳庭冷笑一聲，“好一個'平安'！”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送匕首意味著什么？要么安分守己保全家，要么……等著東廠來“幫忙”。

周大人瞥見盒中之物，臉色大變：“孫大人，這……”

孫傳庭“啪”地合上盒子，平靜道：“廠公厚賜，下官自當珍藏。”

李大人走過來，沉聲道：“孫兄，近日若有閑暇，可來寒舍一敘。李某收藏了一些字畫，想請孫兄品鑒。”

孫傳庭心領神會：“多謝李大人美意，待家父喪事畢，下官定當登門拜訪。”

吊唁的官員們陸續告辭。待靈堂重歸寂靜，孫傳庭才長舒一口氣，整個人仿佛虛脫般晃了晃。孫福連忙扶住他：“大人，您沒事吧？”

孫傳庭搖搖頭，目光落在父親的靈位上：“福伯，你說父親若在天有靈，看到今日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孫福老淚縱橫：“老太爺一生慈善，最恨這等魑魅魍魎……”

“是啊，”孫傳庭輕聲道，“父親最恨這些禍國殃民的閹黨……”

他緩步走到靈位前，伸手撫摸著父親的牌位，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父親，您放心。兒子不會沖動，也不會屈服。魏忠賢的好日子……長不了了。”

窗外，烏云密布，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孫傳庭站在靈堂門口，望著陰沉的天色，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