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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慣犯神偷

  • 女犯檔案
  • 明瑯
  • 9913字
  • 2025-03-12 15:48:51

監獄里最難管的,是刑期分別在兩個極端的兩類罪犯:一是身上背著人命,刑期長達數十年的殺人犯;二是有著多次服刑經歷,俗稱“幾進宮”的監獄“??汀薄?

刑期漫長的罪犯大多數與人命掛鉤,有的甚至限制減刑。這種人在監獄里看不到希望,也沒有盼頭,就像隨時會被引爆的炸彈。

稱得上監獄“??汀钡淖锓?,大部分刑期短,對多次進出監獄習以為常,已經見慣了監獄里的“世面”和“套路”,聽膩了監獄警察的教誨。他們中的很多人只當這一年半載的牢獄生涯是“走過場”,沒有羞恥心,沒有愧疚感,就像自由落體一樣,每時每刻都在加速沉淪。

這次,我就遇到了一名??蛻T犯。

見到她,是在這個月的收押工作時。

吳教導員站在一樓安檢門口,一方面維持現場秩序,一方面和看守所警察打著交道,把新一批罪犯的基本情況摸了個大概。

隱約間,我聽到她略略拔高了語調,“徐娣,你怎么又回來了?”

我送出去第一批罪犯,順勢朝門口望了望,只見吳教導員一手扶腰,側著頭在和一個剛通過安檢門的罪犯說話。

那個叫徐娣的罪犯不像其他人那樣怯生,不需要警察引路,就已經自顧自地走到了這一頭的檢查區。

我盯了盯她,而后讓她們排成一排,把自己的衣服換下來。

其中一名罪犯戰戰兢兢地輕聲問道:“內衣要換嗎?”

還沒等我答復,徐娣搶先回了一句:“脫掉,馬上就給你發新衣服咯?!?

說完,徐娣瞥了一眼我的警銜,又朝一旁的罪犯竊語道:“這新警官的業務說不定還沒我精呢!”

這時,吳教已經走進了檢查區,見徐娣交頭接耳,只拍了拍我肩膀,便自己走上前去:“你倒是輕車熟路,還覺得挺自豪是吧。”

徐娣做出稍有收斂的模樣,利索地換上了囚服,嬉笑著仰頭望向吳教:“吳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肯定會做個好榜樣給她們看的。”她邊說邊指了指其他罪犯。

隨后,徐娣支棱起腰板,竄到這批隊伍的前頭,慢悠悠地走出了檢查區。

周圍的環境越來越嘈雜,吳教跟隨徐娣的視線停在了問詢室,只見徐娣坐下后,還沒等負責問詢的警察開口,她已經先一步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籍貫、罪名、刑期等詳細信息。

吳教湊到我耳邊說,這個徐娣已經是第五次犯盜竊罪進來了,俗稱“五進宮”,出了名的難對付。監區里資深一些的警察,或者已經在監區服刑超過三年的罪犯,應該都對她有點印象。

兩個月入監教育結束后,徐娣分流到我們監區,被安排到我所分管的監舍。

我第一時間找監舍組長程瑤談了話,讓她隨時留意包括徐娣在內的幾個罪犯。

程瑤說,徐娣兩年前入獄時,她們倆有過短暫的交流,只知道徐娣和父母關系不好,性格乖張矛盾,既渴望被關注,又害怕被關注。后來徐娣分流到其他監區,她們也就沒有再見過面。

一個人內心的矛盾,往往是因為期望與現實無法契合,而自己又不愿妥協、難以放下。

思前想后,我并不打算將徐娣之前四次的服刑經歷作為一個標簽印在她的身上。他人全新的眼光,或許正是她需要的東西。

徐娣調入后的第一天早上,完成交班之后,我延遲了下班時間,將徐娣喊進了談話室。

徐娣穿著棉質囚服,身材稍顯臃腫,讓人想象不到她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

她手里輕佻地扣著塑料凳子的邊緣,慢慢悠悠地進了門:“喬警官,都上一天班了,怎么還加班呢?”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翻著我的記錄本。

“徐娣,今天找你談話,只想強調一件事情。”我頓了頓,抬眼望向她時,只見徐娣斜著眼瞥過來,四目相對時又迅速地瞥開。

這是徐娣調入之后我和她第一次面談,但她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我的值班時間。我有些警覺于她對我的了解,那是一名盜竊犯習慣觀察周遭環境的秉性,也是一名累犯從多次服刑經歷積累的監獄“生存之道”。

但歸根到底,是徐娣明里暗里和監獄警察較量的開始。

“不管你以前怎么樣,既然我是第一次管你,那我就當你是第一次進來……”

“喬警官,你可別隨便抹殺一個人的過去?!毙戽仿唤浶牡卣f道,似是在表達不滿。

我頗感意外地看著她,總感覺她的話,滲出一絲滄桑感:“嗯,過去的確不是可以隨意抹掉的?!?

“但如果過去已經變成一種負擔,那就不該再把自己和過去綁得太緊?!蔽依m道。

“警官,說起來當然容易,換成是你,結果可能也一樣。你這樣年輕的警官,哪懂這些道理?!彼又f道,語氣里藏著一些輕視。

當然,從她剛入監時對我的態度,我已經看出了她對我這種年紀輕、資歷淺的警察的輕視。

“我可能不懂你懂的那些道理,但反過來,你也未必懂我懂的道理。”

“你懂啥?”徐娣撇了撇嘴,看得出并不太認同我說的話。

“懂法?!蔽液仙嫌涗洷荆吧罱涷灢淮硪磺?,也不代表你可以自己定義是非對錯?!?

徐娣大概知道自己的小伎倆被看穿,便選擇了沉默以對。

我讓她回了監舍,而后安排其他罪犯繼續談話。

我確實沒有嘗過徐娣以及其他罪犯生活里的“人間疾苦”,而世上也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不會真的明白一葉浮萍在深海里浮沉的無所依歸,也不會知道一顆頑石如何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淘平棱角。

所以,徐娣覺得監獄里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警察都不具備對她“說教”的資格。

但其實,這只是徐娣為了減輕“負罪”而偷換概念的慣用方式。

周末,監區發放針線縫補衣服,各監舍組長登記領用針線后,再到活動室進行登記發放。

我看到徐娣出來了,手里拎著一件睡衣,在其他罪犯旁邊等著。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各個監舍陸續交回了借出的針線,唯獨程瑤在桌子邊上定定地站著,把細長的幾根針攤在桌面數了一遍又一遍。

我走過去問道:“怎么了?”

“喬警官,少了一根針?!?

“怎么回事?”

“針線有借還記錄,有個罪犯借出一根針后,說自己不小心弄丟了。”程瑤指了指不遠處的李某。

我把李某叫了過來,只見她顫顫巍巍地走到離我一米的位置,自覺地蹲下。

“針是怎么丟的?”我問道。

“我就縫了一下扣子,打結的時候我把針放在旁邊……”

她語氣急了一些,將當時放針的大概位置指了出來:“就放在這里,過一會兒就不見了?!?

“要對警官說實話,私藏針線是違反規定的?!背态幵谝慌蕴嵝训馈?

“警官,我真的沒有,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不見,我到處都找過了……”李某慌張地擺了擺手,差點就要急哭。

李某的一舉一動不像是佯裝出來的,針也不會憑空消失。李某是最后接觸到這根針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接觸過李某的人,把針故意藏了起來。

我用對講請監控室的同事幫忙調出一個小時前的監控錄像,同時掏出手電筒,在活動室不大不小的地板上來回掃了幾圈,依舊不見那根針的蹤影。

“你縫衣服的時候,有人在你旁邊嗎?”我不經意間想起徐娣??p補衣服時,她在幾個罪犯之間來回地竄了幾次。

李某回憶道:“好像是有的,但我沒留意是誰?!?

我頓了頓,接著讓程瑤把今天監舍里補過衣服的罪犯都喊出來,并把衣服上縫過的地方找出。

檢查過后發現,除了徐娣外,其他罪犯縫補的衣服上,確實找到了今天發下去的白色絲線。

“喊徐娣出來?!蔽野研戽返囊路恿诉^來,待她走到面前,遞回給她。

“徐娣,你今天縫過衣服的什么地方?”

“紐扣唄。”徐娣說完后瞅了我一眼,眼珠子快速轉了一圈,“警官,我針線活兒可好了,你看不出來很正常。”

“縫完衣服之后,針交給誰了?”我再問道。

“不記得了,反正從哪來的,就還到哪去唄?!?

“今天發出去的線是白色的,你看看自己衣服上哪里有白色的線?!?

“警官,你別丟了東西就賴我呀,凡事都要講證據。我建議你調個監控看看,或者把這層樓里里外外都翻查一遍?!?

徐娣主動把身上能藏東西的衣領、口袋、鞋子翻了出來,似乎正在等著看一場好戲:“要不先搜搜我?”

“這是警官的事,不用你操心?!蔽也⒉淮_定這根針是無意丟失還是被人故意藏起,但能看得出來,徐娣把算盤打到了我的身上。

即便是一根針,在監控錄像的幫助下,在一眼就能望盡的監舍也不會找不出來。但如果是被人故意藏起或者直接丟棄,那必要費一番功夫翻個底朝天了。

若是被徐娣這樣牽著鼻子走,難免有損執法威嚴,既讓有心看戲的人得逞,也容易破壞監管秩序。

這時候,監控室同事從對講里傳來回應,李某縫補衣服的時候,徐娣曾有一段時間與她距離最近,兩人沒有交流,也看不出徐娣有什么舉動。徐娣離開后不久,李某起身開始四處在找些什么,然后便向程瑤跑了過去。

徐娣回到監舍之后,在監控攝像頭下四處轉悠,像是故意在各個角落都逗留了一會兒,最后才安分下來。

我的猜測沒有得到完全的驗證,但這件事情大概率和徐娣脫不了關系。她敢讓我們搜,必然不會藏在自己身上。她知道我們會查監控,所以在監舍里四處逗留,以增加我們排查的難度。

說到底,徐娣不過是想給我出個難題,以此顯擺自己的能耐,順道讓我難堪。

監管安全是第一位,與其興師動眾去查,倒不如讓藏針的人自己把東西交出來。

于是,我當著徐娣的面,用對講話筒向監控室同事回了一句收到,然后不動聲色地從收回的針線盒里捏出一根針,收進掌心,便自顧自地踱步走向徐娣監舍。

徐娣見我沒有下一步動作,眉頭忽然一蹙。

我在徐娣的監舍停住,看著手表上的時間過去了正好一分鐘,然后隨便帶出監舍里的一個罪犯,徑直朝徐娣走了過去。

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待走到她面前時,只是舉出了手里事先藏好的一根針,揚了揚嘴角。

徐娣的臉上生出一些愕然,自然而然地懷疑起我身邊這個罪犯:“你閑得發慌是吧?!?

“徐娣,別推脫責任了。扣分通知單要明天才能出來,你可以先回去想想檢討書怎么寫。”我說道。

徐娣邁開了步子,急匆匆地進了監舍的樓道。

我在同一時間跟了上去,并通知監控室同事關注徐娣進監舍之后的舉動。

不出所料,徐娣返回監舍之后,第一時間去查看了床鋪,還從床墊邊緣抽出了她之前藏起來的那根針。

徐娣察覺到異樣,猛地回頭時,發現我已經站在她的身后,臉色一變。

我攤開手,示意她交回。

徐娣知道“上了當”,只好將針歸還:“好吧,算你贏了。”

“我和你不存在誰輸誰贏?!蔽姨а弁送惚P落空的徐娣,將那根針捏在指尖,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藏起的這根針,也有可能會刺傷你自己?!?

徐娣大概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我是個什么都沒有的人,所以,我什么也不怕?!?

“難道你真的想一輩子在監獄里來來去去,把所有時間浪費在這些錯誤的選擇上?”

徐娣仰頭看向我:“我的時間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嗎?”

“這是你可以選擇的事情,不需要問別人?!?

“誰說我可以選,我哪里有的選……”徐娣緩緩說著,眼神莫名地清冷。

“如果你選擇自重自愛,很多事情也會不一樣,關鍵看你有沒有決心?!?

徐娣只是冷眼瞥過周圍,沒有再與我交談下去。

那天晚上的講評會議開了很長時間,吳教導員知道整件事情之后,提出要制訂專門針對徐娣這種頑固罪犯的教育方案,必要的時候要聯動罪犯親屬的力量,爭取把徐娣的錯誤觀念和偏激思想糾正過來。

梁干事主動提出要參與進來,但對徐娣進行親情幫教的事情卻表現得有所保留。

一天,梁干事作為書法班的老師,在監區面向全體罪犯開了一場書法興趣班的公開課。

梁干事按下投影遙控,教學課件轉到了下一頁,幻燈片上隨之播出了“孝”字的筆畫結構和具體寫法。

她們齊刷刷地仰起頭看向講臺,像是在試圖觸碰一些未知領域。

“一般我們學書法,會先學‘永’字,但今天我們先不寫這個字,我們寫‘孝’字?!?

“徐娣,你來試試。”梁干事的視線投向了第二排邊上的徐娣。

徐娣緩緩起了身,顯出一副慵懶的模樣:“梁干事,我的字可丑了,就別丟人了吧?!?

“沒關系,來試試?!绷焊墒聫闹v臺一側下來,示意她站上去。

徐娣扭捏了一陣,不情愿地從座位上挪出。

梁干事隨即把筆架上的毛筆提起,遞了過去。

徐娣接過毛筆的手在紙上騰空停留了許久,復雜的神情有些難以言喻。

草草結束之后,她舉起那張薄如蟬翼的宣紙,是一個“笑”字。

“不好意思啊,我沒文化不識字,只會寫這個字。”徐娣自嘲,臺下隨之語笑喧闐。

那一刻,臺上的徐娣,臉上竟流露出一種苦澀。

公開課結束,梁干事被一個電話叫了出去,我在課室里等她,見她回來時面露愁色,走到我面前時又舒展了眉頭。

我問起關于徐娣親情幫教的事情,梁干事表示,今天的公開課其實是一場簡單的測試。

兩年前,徐娣第四次入獄的入監教育期間,在梁干事的專管監舍待過兩個月,那時候的徐娣并沒有像現在這樣肆意妄為,也沒有對警官拒之千里。

徐娣對梁干事提過自己的家庭,她父母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對弟弟的重視和關愛都遠勝于她,她沒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只能通過小偷小摸來吸引父母注意。

成年之后,因為徐娣只有中學學歷,父母不愿意把她繼續養在家里,便早早送她出去打工。然而,外面的世界并沒有這么友善,尤其是對徐娣這樣沒有依靠的女孩子,物欲橫流的社會只會讓她活得更孤獨,也更吃力。她開始在公交地鐵或者車站等人流聚集地行竊,一次被人贓俱獲后就這樣走進了監獄。

說到這里,梁干事一陣疑慮,徐娣上一次出獄前參加過書法活動,偶遇梁干事時還告訴她,自己今后不會再偷竊了。

梁干事沒有想到,兩年之后會在這里再一次看到徐娣。親情幫教是利用情感煽動,產生正向激勵的教育方式。但如果親情喚起的不是人心的振奮,而是憤恨,那將會適得其反。

下午的內務整理時間,監舍開始組織罪犯按責任分區進行打掃,樓道里逐漸忙碌起來。

徐娣自從上一次扣分和公開檢討之后,倒是沒有再鬧騰的跡象。我正想著吳教導員說的教育方案,幾分鐘后,徐娣的互監組組員從監舍里出來,快步走到我面前:“喬警官,徐娣不肯打掃,一個人靠在墻角,我們說不動她?!?

我隨即進了樓道,在徐娣監舍門口停下,只見她散漫地倚在儲物柜和鐵欄之間的夾角,見我走來,也只是隨意地抬眼一看,沒有動靜。

“徐娣,起來?!蔽议_口道。

她無力地蹲起,沒有其他動作。

“什么時間就該做什么事情,起來,去把你負責的區域打掃干凈?!?

徐娣將門邊的一盆水挪到腳邊,將浸在水里的抹布拎出來,應付式地擦著周圍的地板:“警官,收起你那一套吧,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警官跟你說這些,是不希望你下一次再進來,所以不管你樂不樂意聽,這些話我們都必須說?!?

“警官,你錯了。我想什么時候住進來,想進來住多久,選擇權都在我手里。”她停了停,眼里忽然閃過鋒刃一樣的光,直直地朝我刺過來。

“那你這次為什么進來?”我順勢問道。

她再次把頭沉沉地低下去,兩只手機械地擦著地板上同一個位置。

“你家人知道你的事嗎?”

徐娣忽地將抹布扔回水盆,再拎起時,濺起的水花隨之撲向了我的腳邊:“人都死了,活著的也只是活著而已?!?

她逐漸加大了擦拭地板的勁度,眼神卻變得越來越空洞黯淡。

晚上鎖門之后,我在辦公區找出吹風機,一邊吹干鞋子和褲子,一邊陷入苦思。

門外傳來重而快的腳步聲,我聞聲抬頭,是吳教不緊不慢地進了來:“怎么樣,喬警官,有什么新進展嗎?”

“算是有個方向?!蔽衣杂羞t疑地回道。

“徐娣這樣的罪犯,該扣分就扣分,但她余刑不長,不圖減刑,也不怕你扣。”

我隨之嘆道:“是啊,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越是看起來什么都不怕的人,越可能有看不到的死穴。我見過不少盜竊犯,她們盜竊的原因,不一定是因為錢?!?

吳教還告訴我,看守所警察談到徐娣這次犯的偷竊案子與以往有些不同,從前的徐娣習慣利用人流隱藏自己,這次卻選在了客流稀少的商場。

這番話倒是提醒了我。

我在檔案柜里找出了徐娣的檔案和入監登記資料,她的個人簡歷里,從19歲開始就有盜竊和服刑經歷,而且一直無業。

差不多在兩年前,工作經歷才有了一行新的內容——個體戶(餐飲店)。

但不到兩年時間,徐娣又選擇了重操舊業,而且還很有可能是故意讓警察抓到。

翻到社會關系那一欄時,徐娣的父母已經注明為去世。根據梁干事兩年前對徐娣的了解,她父母去世的事情應該正好發生在這兩年。

期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讓徐娣發生兩次轉變?

夜班值崗,我想到梁干事說過徐娣上一次出監前參加過書法活動,便登錄了獄內網站,一頁頁搜索著兩年前的監區活動信息。

所幸,當時的活動信息還沒有清空,我在教育文化活動的欄目找到了當時的新聞信息以及一系列照片。

瀏覽照片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活動尾聲的一張合照,站在第一排靠右的正是徐娣。自我接觸徐娣以來,似乎還沒有看過她像照片里這樣顯露過笑意。

而徐娣在那一次書法活動中,寫的正是她今天沒有寫出來的“孝”字。

第二天,我輾轉聯系了徐娣兩年前所在的監區,找到了當時的專管警察,在她的幫助下查到了徐娣出監前的談話記錄。原來那時候,徐娣接到了父母的信件。

專管警察在給徐娣做出監前的談話評估時,徐娣說父母在來信上告訴她,已經在這個城市買了一間店鋪,落的是徐娣的名字,還盼著她早點出來好好經營店鋪。

徐娣的專管警察表示,以徐娣當時的思想心理狀態,加上家庭和社會支持,再犯罪的傾向性是還是比較小的。

我回想著徐娣的犯罪模式和犯罪起因,猜測徐娣的多次盜竊行為,除了解決經濟上的拮據,還有可能是為了緩解心理壓力。

而父母態度的轉變,讓她多年不被關注的心理創傷得到安撫,壓力獲得釋放,從而產生了放棄繼續行竊度日的想法。

開工時間,隨著各類電閘依次開啟,工廠里的機器也陸續轟隆隆地運作起來。

昨天上班的溫警官見我進來了,便把名冊遞給了我,起身摘下身上的記錄儀:“情況正常,三個罪犯安排去了會見,人數核對無誤。”

我接過名冊:“昨天請你幫忙的事情怎么樣了?”

溫警官露出狡猾的笑意:“喬警官吩咐的事情,小溫怎么敢怠慢呢?”

她接著說道:“徐娣總體上沒什么異常,但昨天公布了一批報名書法興趣班的罪犯名單,我看到徐娣在公告欄前看了一會兒,沒有吭聲。直覺告訴我,她對書法應該是有興趣的,只是有些其他顧慮?!?

我點頭向她示意,然后才“放”她下班。

這兩天溫警官受我之托,幫我留意了一下徐娣,從她的角度倒也發現了另一些細節。

和溫警官完成了工作交接后,我徑自朝徐娣工位走過去,她的警惕性很高,還沒待我走到面前,她的余光已經很快瞥見了我。

“喬警官,這兩天我可沒鬧事哦。”徐娣嘟囔著,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手里的活還照樣做著。

“我知道,過來跟你聊聊天不好嗎?”我放慢了語速。

她顯得沒什么耐性:“有什么好聊的,這幾天我也沒給你添亂。”

“挺好的,說明你正在進步?!?

她埋頭沉默,神情稍稍松懈下來,沒有了方才的那種警惕。

我轉而問道:“梁干事的興趣班還在接受報名,你不參加嗎?”

“我沒興趣?!?

“我覺得你挺適合書法的,況且,你有基礎?!?

“別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樣?!毙戽冯m然表現得依舊有些抗拒,但從她的語氣里我還是能感覺到,容納我們進入她內心世界的縫隙正在擴大。

于是我試探性地提起兩年前的事情:“不能說很了解,只是看過你之前寫的書法,覺得那個‘孝’字寫得挺好?!?

她的音調忽然有些顫抖:“今后,我不會再寫這個字了。”

我隨之降低了音調,以避免驚擾到她的情緒:“因為你父母嗎?”

徐娣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說道:“人都沒了,和我也沒有什么關系了?!?

她的視線隨著話音沉了下去,只剩一聲嗤笑:“最該孝順他們的,是他們的寶貝兒子,畢竟什么都給他了,原本屬于我的也給他了?!?

我接上她的話,試圖扭轉她困住的思緒:“你還有自己的人生,那不是別人可以奪走的?!?

“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彼哉Z決絕。

我曾經猜測過徐娣轉變的緣由,也許是因為父母的突然離世,讓她再次失去家庭的依靠。也許是因為經歷了其他情感上的打擊,讓她重新感受到生活的重壓。但她的回答卻讓一切又回到了原生家庭的難題上。

第二天值完班后,我走出監管區大門,到儲物柜拿回手機,腦子里忽然又浮出徐娣的事情。

經營店鋪、父母過世……那兩年發生的事情,也許是徐娣改變的關鍵。

我想到一些外賣平臺也許會公開餐飲店的登記信息,便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在幾個平臺上搜索了徐娣的那家餐飲店。

搜索結果顯示,徐娣的餐飲店前幾個月剛在平臺上線,還在做新店優惠活動,而店鋪營業執照上,經營者的名字并不是徐娣。

我回想了一下徐娣入監登記表上的親屬信息,發現店鋪經營者正是徐娣的弟弟。

我猜測有兩種可能,一是徐娣把店鋪轉到了弟弟名下,二是店鋪一直就在弟弟名下。

我的潛意識仿佛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因為從徐娣的眼里,我看不到她對自己僅剩的這個親人有什么眷戀,但又似乎談不上憎惡。

這天接班,監管區大門里外人們腳步焦灼、形色匆匆,路上幾個同事提醒我走快點,估計馬上就有一場暴雨。

我跟著加快了步子,跑著走進了工廠。

這幾天是臺風天,工廠里彌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和悶熱,師父開了燈,工廠的氛圍像是提前入了夜。

我在工廠走道一路過去,提醒過道工位的罪犯把窗戶都關上。

隨著一聲悶雷,我看到不遠處坐在窗邊的徐娣直起身子,怔怔地望向窗外,許久沒有回頭。

我踱步到她一側,喊道:“徐娣?!?

她回過神來,身子又逐漸癱軟下去,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到?!?

“臺風來了,把這邊的窗戶都關緊?!?

“知道了?!毙戽菲鹕恚吐曂鲁鰩讉€字。

忽然間,一陣風猛地從還沒來得及關上的窗戶穿進來,傾盆的大雨嘩啦啦地砸向了地面,徐娣把窗戶緩緩往回拉著,顯得有些吃力。

我上前搭了把手,窗戶砰的一聲被合力拴上,那陣風也被瞬間截斷在窗外。

徐娣站在原地,看著雨水隔著窗戶撞過來,滴滴答答地作響。

“風里有股泥土的腥味?!毙戽吠蝗坏吐曊f道。

“那是潮土油?!蔽一氐馈?

“不,不是?!毙戽坊氐焦の唬裆行┞淠?

“那你說的是什么味道?”我回到她工位旁邊。

她像是陷入了悲涼的回憶:“去年臺風天,村子路上發生了泥石流,我爸媽都被埋了。我趕到村道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這股味道?!?

“他們是在這場意外中走的?”我問道。

“我爸當場就沒了,我媽進了重癥室。我還想著把店鋪抵押出去,給我媽籌醫療費……呵,結果不過是一場笑話。”

“如果不是那場臺風,我也不會知道他們一直在騙我。”徐娣淡漠地說著,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片刻之后,徐娣喘了喘氣,語調忽然松了下來:“走了好,一輩子給兒子操心,最后也是在給兒子送東西的路上死的,也算死得其所?!?

我將徐娣被風吹落的名牌撿起,放回她的工位。

她的視線扎在手里正在忙活的半成品上,無暇他顧。

我好像聽到了徐娣空洞的內心回蕩著一些聲音,那些聲音將她一直往更深的深淵拉去,而我與她的對話,不過是她墜向深淵時的幾次回頭。

我所知道的幾乎每一個監獄,都會將孝道作為罪犯教育文化改造的重點內容,我們相信百善以孝為先,因為我們相信原生家庭和親情血緣的羈絆就像水一樣,能最終渡你到岸。

但我們又不能否認,有很多親情血緣就像驚濤駭浪,是能將你卷入深淵的。

至親,有時候是世上唯一能輕而易舉擊垮你的人。

徐娣已經離家10年,但卻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走出原生家庭”。反而,因為與社會生活逐漸割裂,她在精神上更依賴原生家庭了。

春節前夕,梁干事完成一周的陪護,回到監區時,已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

聽其他同事說,梁干事的父親上周因為心臟病住進了醫院,那時候她剛好接下病犯陪護的任務,監區里的人手一時調配不過來,她選擇了堅持。人員稍微松動之后,吳教導員把梁干事替換了出來,讓她把沒有休過的年假休掉,趕緊回家一趟。

我見她坐下后,從抽屜里抽出一張換班申請,伏在桌上填著。

我恰巧看見,便問了一句:“春節回去嗎?”

“嗯,太久沒回過家了。你呢?”

“我也很久沒回去了,下次吧?!?

梁干事一邊填著,一邊無奈道:“說實話,明知道家人住院,但自己卻不能第一時間趕回去陪在他身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工作上再大的成就也比不過親人一刻的團聚?!?

“這是人之常情?!蔽一氐?。

“這也是很難平衡的人之常情。”梁干事起身,拿著申請往吳教辦公室去了。

下午,我帶著幾個罪犯在監區里里外外地布置春節裝飾品,院子里張燈結彩,喜氣盈溢,讓人對春節有了些許期待。

回到樓上的時候,我見到徐娣將一個福字刷上糨糊,輕輕地貼上玻璃窗戶,再用指尖一點點地撫平。

見我回來,程瑤和其他幾個罪犯主動走了過來:“喬警官,過年你值班嗎?”

“嗯,值班?!?

“過年也不回家呀?”

“剛好有班,順道陪你們過年,不好嗎?”

她們歡快地應了句:“好啊,我們可以一起看節目。”

徐娣聽到了我這邊的說笑聲,扭頭望過來的時候,見我留意到她,又很快轉過頭去。

我穿過鬧騰的人群,踱步過去,看著她貼的福字說道:“福字要倒著貼。”

“沒關系。我就喜歡這樣。”徐娣答道。

我接著問道:“以前過年,你都是怎么過的?”

她頓了頓,反復搓著發紅的掌心:“一個人過的。反正也習慣了,沒有人盼著我回家?!?

“你喜歡熱鬧嗎?”

徐娣點著頭,唇邊的霧氣隨著她的呼吸呈現出冷白色,“但外面的世界,早就沒有屬于我的熱鬧了。”

徐娣像是把自己鎖在了一座牢籠里,對她來說,團聚似乎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除夕前一天晚上,監區依然還有熱鬧的聲響,一樓的大廳還在排演第二天的聯歡節目,梁干事將幾幅筆墨和空白的對聯擺上長桌,組織罪犯手寫對聯。

高墻里雖然沒有煙花爆竹的絢麗場面,卻有許多許多普通人對新的一年的期盼和憧憬。

徐娣在節目排演的舞臺一側,仿佛想什么想得入了神。

我把一幅空的對聯捧到她面前,只見她愣了愣,把對聯接了過去:“給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能寫什么?!?

“我已經幫你想好了?!?

話音落下,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簽字筆,在空白的便簽紙上寫了兩行字。

她側著頭看,嘴里喃喃念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徐娣回到長桌前提了筆,再看了看那兩行字,隨后俯下身,落了筆。

只見她稍有拘束的筆觸下,濃墨滑過鮮紅的紙面,就像淌進血液的一道道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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