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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海風流案

  • 民國大奇案
  • 順衍
  • 21935字
  • 2025-03-12 16:03:23

主仆情奔轟動上海

1928年的初冬,寒風裹挾著黃浦江的濕氣,吹拂著上海的街頭巷尾。但這座城市的劇場里卻熱鬧非凡,仿佛連冷風都被擋在了門外。各大劇院的門口,人潮涌動,海報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黃慧如和陸根榮》。這是一出轟動蘇滬的新戲,講述的是一段主仆情奔的故事,引得無數(shù)人爭相購票,甚至隨票附送黃慧如與陸根榮的合影小照。

“今夜開演,轟動蘇滬、婦孺歡迎之時事寫實杰作!”報童們扯著嗓子,揮舞著手中的《申報》,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嘹亮。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掏錢買報,仿佛生怕錯過了這場“風流案”的細節(jié)。

黃慧如,祖籍浙江湖州,本是北洋政府小京官的女兒。父親在世時,家中還算殷實,可惜天不假年,父親中年亡故,留下母親朱氏和兄妹幾人。母親帶著全家南遷上海,住進了貽德里的一棟小樓。沒了父親的管束,黃慧如如脫籠的小鳥,常常外出看戲、逛公園,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她生得窈窕動人,面如芙蓉,引得左鄰右舍的小伙子們頻頻側目。然而,黃家的長子黃澄滄卻是個封建衛(wèi)道士,對妹妹的言行極為不滿。某日,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送到了黃家,信封上寫著“黃慧如小姐親收”。黃澄滄心生疑慮,偷偷拆開一看,頓時怒火中燒。

“無恥之尤!”他大罵一聲,沖進妹妹的房間,將信撕得粉碎。原來,弄堂口的世家子葉某對黃慧如心生愛慕,兩人情書往來,漸生情愫。黃澄滄豈能容忍這種“敗壞門風”的行為?他當即派人警告葉某:“再敢誘騙我妹妹,告官究辦!”

就在黃家風波未平之際,家中又遭竊賊光顧,損失萬余元。黃澄滄認為貽德里的風水不好,決定舉家遷往赫德路春平坊76號。母親朱氏為了讓女兒收心,將19歲的黃慧如送入啟明女子中學住讀。兩年半后,黃慧如被勒令輟學,母親開始為她物色門當戶對的婆家。

黃澄滄經(jīng)營著一家物品交易所,白天忙于工作,家中只剩下母親、妹妹和女傭。他擔心家中安全,便雇了一名男仆。這名男仆名叫陸根榮,蘇州吳塔人,年方21歲,雖相貌平平,但辦事勤快,深得黃家三代人的信任。

陸根榮有個姑媽,常陪老板娘去顏料巨商貝露生家打牌。某日,姑媽得知貝家公子尚未婚配,便極力撮合他與黃慧如。高老板娘也樂得成人之美,親自上門提親,并帶來了貝公子的小照。朱氏見貝家富有,貝公子又一表人才,心中已有了八分滿意。

“慧如,貝家公子人品學問都好,你可愿意?”朱氏輕聲問道。

黃慧如低頭看著照片,臉上泛起紅暈,輕聲答道:“女兒但聽母親的。”

婚事推進得異常順利,雙方約定在11月16日送盤定親。黃慧如滿心歡喜,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好事多磨,這話用在黃慧如的婚事上再合適不過。原本勉強同意這門親事的黃澄滄,忽然變了卦。他策動老太太,與朱氏大吵一場,硬是要將這門親事攪黃。

“妹子與貝家的婚事,我越想越覺得不合適。”黃澄滄開門見山,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朱氏一愣,眉頭微皺:“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貝家有什么丑聞,貝公子是吃白粉的,還是跑窯子的?”

“不是這個。”黃澄滄目光一轉,看向坐在一旁的老太太,“祖母也認為,這門親事不太妥當。”

老太太慢條斯理地開口,拐杖輕輕敲著地面:“貝家公子品行不錯,可慧如和他相差三歲。自古男大女小的婚姻,難免有些不平衡,嫁過去后,她難免會受婆家輕視,外人也會在背后議論。”

朱氏一聽,立刻反駁:“貝家公子已經(jīng)說了,慧如外俊內秀,三歲的差距又如何?并沒有什么問題。”

黃澄滄冷笑一聲,接口道:“貝家公子是家中長子,慧如嫁過去以后,下有小姑小叔,家里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得她來操辦。而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哪里懂得這些家務事?還能肩負起這樣重的擔子嗎?”

朱氏不甘示弱,立刻頂了回去:“貝家兩位老年人身體尚好,根本不需要慧如去操心家務。等他們老了,貝公子自然會接管。”

黃澄滄眉頭一挑,語氣里帶著幾分譏諷:“可是,貝家是上海灘的巨富,我們不過是個小商戶。你認為,以后她嫁進去,我們能承受得住那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壓力嗎?你看,長輩不合適,家門也不合適,趁早退婚吧,免得日后麻煩。”

“退婚?”朱氏心里一急,聲音也高了幾分,“慧如已經(jīng)21歲,難道你們這是存心要害她一輩子嗎?我不同意!”

“還有我呢!”老太太一頓拐杖,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女大男小,好運難交。慧如嫁過去會有好日子嗎?”

朱氏氣得臉色發(fā)白,賭氣道:“我不退,要退你們去退。慧如的事,我也就不管了。”

“算你有本事,是我這個老不死的多管閑事!”老太太給了媳婦一個白眼,氣呼呼地走了。

黃澄滄冷笑一聲,丟下一句:“哼,好言勸不聽,后面的戲可好看呢。”說完,轉身離去,留下朱氏獨自站在廳中,氣得渾身發(fā)抖。

閨中小姐碰上有情郎

接下來的幾天,朱氏卻沒有放棄,她依舊積極地為女兒的定親做準備。親自帶黃慧如去裁縫鋪挑選新衣,還安排好了喜筵和買喜糖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心中鋪得滿滿的,好像這場婚事的圓滿就在眼前。但在15日上午,黃家門鈴響起,迎來的是高老板娘急匆匆的到訪。她帶著一份厚重的庚帖,臉色沉重,送還了定親的帖子。

“貝家……他們決定退親了。”高老板娘低聲道。

“怎么說變就變?”朱氏氣急敗壞,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高太太,您得給我說個理由!”

高老板娘嘆了口氣,終于道出了個中原委:“貝家為了慎重起見,曾委托遠房親戚江氏打聽黃家的情況。江氏是您的朋友,黃老太太對她毫無防備,可不知她另有任務。在談到孫女的婚事時,老太太不禁直言不諱,表示并不愿與貝家聯(lián)姻。而黃澄滄也沒閑著,他通過自己的商業(yè)朋友,向貝家傳達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說貝公子‘胸無點墨,形同白癡’,而黃家其實并不真心想把慧如嫁給他,只是考慮到年紀大了,才勉強湊合。”

貝家是有體面的人家,豈甘被黃家小看?索性先發(fā)制人,疾速退親。

朱氏送走高老板娘后,越想越氣,掩轉房門,傷心落淚。她坐在床邊,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心中滿是無奈與憤懣。

就在這時,黃慧如歡快地走進了屋:“姆媽,這件新衣真合身,裁縫做得真好,吃喜酒的衣服我還得找那個湖州的裁縫。”她話音未落,卻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回應,屋子里靜得讓她心頭一凜。只聽得見母親低沉的抽泣聲。

“姆媽,發(fā)生什么事了?”黃慧如緊張地問,走上前去,坐到母親身邊,“如果你哭,我也要哭了。”

朱氏終于忍不住,抬頭看向女兒,聲音哽咽:“貝家的親事……不成了。”

黃慧如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前一片模糊,整個人仿佛失去了知覺。她支撐不住自己,仰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識。

“慧如,慧如!”朱氏急得手忙腳亂,連忙大喊,“來人啊!”

老太太打牌去了,黃澄滄去了交易所。樓下正在劈柴的陸根榮聽見叫聲,急忙跑了上來。一見情況,他大吃一驚,連忙喊道:“小姐!小姐,快醒醒!”

千呼萬喚一陣后,黃慧如終于慢慢蘇醒,眼中淚水汩汩地流下:“這是為什么呀?”

“都是你祖母和哥哥做的孽!”朱氏氣憤至極,幾乎忍無可忍,將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告訴了女兒。

黃慧如心如刀絞,她咬牙切齒:“外面的人都以為我品行不端,貝家才會退親……以后我該怎么見人倒不如一死了之。”

當天,她一連兩餐沒吃,到了第二天,她還是不動一口飯,連水也不喝,嘴里不停地重復著:“我要死,我就死了。”老太太急得團團轉,百般勸慰,語氣柔和中帶著無奈,可她的女兒只是側目冷冷地看了一眼,根本不愿理會。

黃澄滄心煩意亂,他想到了慧如最喜歡吃的桂花白糖年糕,想著是不是能通過吃的把妹妹的心情稍微安撫一些。可是,他的心思根本沒能打動她。年糕被慧如推到地上,一地散落,最后,她甚至抓起一塊,猛地甩向黃澄滄,嚇得他連忙奪門而逃。

屋內的氣氛越來越沉重,連傭人陸根榮也察覺到小姐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到了吃晚飯的時分,朱氏因為心煩氣躁,早早躺下了,黃澄滄也不敢面對妹妹的怒氣,他讓陸根榮代為送飯。

“小姐,吃晚飯了。”陸根榮敲了敲門,可那門竟是怎么推也推不開。他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忽然大聲喊道:“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黃家的三代人紛紛急匆匆地跑上樓。黃澄滄急得不知所措,拼命用腳踹門,用力推門,可門紋絲不動。“大少爺,我來。”陸根榮退了兩步,伸開雙肩,狠狠一撞。轟然一聲,門應聲而開,人也摔了進去。

他顧不得疼痛,迅速撲過去,把黃慧如從繩索上解救了下來。朱氏拿著剪刀,把吊在空中的繩子剪斷。好在慧如上吊的時間不長,她被放到床上,幾分鐘后漸漸睜開眼睛。她睜開眼睛,怒目而視,氣得幾乎不能呼吸:“你們毀了我的名譽,還救我干什么!我要死,繩子死不了,刀子總能讓我死!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們逼死了我!”

慧如的絕食已是第四天,老太太急得唉聲嘆氣,朱氏則哭得梨花帶雨,見了兒子便破口大罵。黃澄滄這幾天愁得不敢去交易所,每天待在家里,隔一會兒就偷偷從窗外窺視慧如的動靜,生怕她真的會做出傻事。

“少爺,吃中飯了。”陸根榮走過來,聲音低低的,他知道這幾天黃澄滄脾氣不好,特別小心。

“知道了,去去去!”黃澄滄惡聲惡氣地回答,心中卻有些煩躁。

然而,剛轉身準備離開,黃澄滄突然喊住了他:“回來!”

陸根榮急忙轉身跑回來,“大少爺有什么事?”

黃澄滄把煙點燃,皺了皺眉:“你去勸勸小姐吧。”

“我?”陸根榮一怔,遲疑道,“老太太、太太,甚至大少爺您都勸不動小姐,我一個下等人,小姐怎么會聽我?”

黃澄滄瞪了他一眼:“試試吧。她把我當敵人,連我說的話都聽不進,或許你能勸得動她。”

“我只會干活,不會說話……”陸根榮撓了撓頭,面露難色。

“唉,真是個飯桶。”黃澄滄深吸一口煙,語氣稍稍有些急:“你就去勸勸她,叫她吃點飯,不要尋死,怎么連這幾句都講不來?”

陸根榮還想再說什么,黃澄滄卻已經(jīng)面色一沉,語氣更為嚴厲:“你是奴才,敢不聽主人的話?當心你飯碗不保!”

“不,不!怎敢不聽大少爺?shù)脑挘俊标懜鶚s慌忙擺手,趕緊解釋,“我只怕自己說錯了話,惹小姐生氣,吃罪不起。”

“你只管去勸,如果勸得她吃飯了,我重重賞你。”黃澄滄脫口而出,隨即有些不自覺地笑了笑,“我就讓小姐嫁給你,怎么樣?”

“哪敢哪敢!大少爺您開玩笑呢。”陸根榮一聽,臉色頓時嚇得發(fā)白,“我是下等人,怎么敢做這種奢望?小姐要是聽我話不尋死,有大少爺給個紅包就感激不盡了。”

黃澄滄不以為意:“快去吧,看看你有沒有這福氣。”

陸根榮只好咬牙,硬著頭皮上樓去了。他推開門,看到黃慧如側身躺著,心中暗暗籌劃著對策。他輕輕咳嗽了兩聲:“小姐,能不能聽我說一句話?”

黃慧如只當是陸根榮有事情求她,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可以。

陸根榮悄悄走近:“其實,小姐,我知道您心里有氣,才不肯吃飯的。但小姐你是金枝玉葉,怎能餓壞了身子?餓壞了,真的是一輩子的苦。”

他這番話說得輕柔又帶著幾分柔情,黃慧如的心不自覺地軟了些。她原本準備繼續(xù)絕食,可聽到這句話,心里竟有了幾分動搖:“你這話,說得好聽。可我已經(jīng)決定死了,吃什么飯?”

“小姐,您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怎么能輕生呢?”陸根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話語里帶著幾分哭腔,“您要是不活著,誰知道您的未來會怎樣呢?”

慧如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好端端的一門婚事,居然被他們婆孫拆散了……”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放下吧。像小姐這樣,既漂亮又聰明,才德兼?zhèn)洌l能配得上您?”陸根榮沒有想到自己平時寡言的性格一開口竟然這么順利,他的聲音柔軟得像是能融化一切。

黃慧如驚訝地轉過身,目光打量著他。陸根榮見機不失,拿出幾塊餅干,泡在開水里:“小姐,吃一點吧,人是鐵,飯是鋼,人是鐵,吃了才有力氣恢復。”

黃慧如慢慢搖頭:“不吃。”

“小姐不吃,可能大少爺會生氣,我要被扣工錢了。”陸根榮略帶緊張地說。

“是大少爺叫你來的?”黃慧如追問道。

“是啊,他讓我來勸小姐吃飯。大少爺說,如果我能讓小姐回心轉意,他會重重獎賞我。”陸根榮不敢多說,只把話講到這兒。

“重重賞?”慧如皺了皺眉,“你說說看,怎么個賞法?”

陸根榮一時愣住了,剛想繼續(xù),慧如的目光卻變得銳利:“到底怎么個賞法,快說!”

陸根榮心跳加速,終于鼓起勇氣:“大少爺說,如果我能勸小姐吃飯,他就把小姐嫁給我!”

“你瘋了!”黃慧如氣憤地罵道,臉上頓時涌上一抹羞紅。

陸根榮跪了下來:“小姐息怒,真是奴才口誤,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黃慧如輕輕揮手:“不干你的事,起來吧。”

陸根榮不敢站起:“小姐剛才答應了,您吃了飯我才起來。”

慧如看著他,終于心軟了些:“好,把飯拿來。”

她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笑意在嘴角輕輕浮現(xiàn):“今年多大了,家里還有誰?”

“二十一歲,家里有父母和弟弟,還有我自己。”陸根榮簡潔地答道。

“真的是大少爺說的?你信他嗎?”黃慧如再度問。

陸根榮愣了下:“我不敢杜撰,不信小姐可以問大少爺。我也知道大少爺是情急了才這樣說的,別的話可以算數(shù),這話可不能當真。”

“常言道,‘天是父,地是母’,如果大少爺?shù)脑捘芩銛?shù)呢?”黃慧如微微一笑,眼中透著幾分挑釁與機智。

陸根榮聽了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黃慧如的意圖。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小姐,您說的對,但婚姻大事可不能輕率做決定。您是大家小姐,我是個下等人,門當戶對,恐怕是……”

“我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黃慧如的話語忽然變得堅定起來,她正色地望著陸根榮,“大少爺是有身份的人,說話一向有分量,既然他說了,我就相信,嫁給你。”

陸根榮的臉頓時通紅,嘴巴張了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慌亂地搖了搖頭:“不……不行……小姐,您別這樣說……”

黃慧如輕輕一笑,眼中卻多了幾分認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這事就這么定了。”她瞥了他一眼,眼中滿是決然,“根榮,去告訴大少爺,我吃飯了,也不想死了。”她低下聲音,語氣柔和,卻帶著一絲威脅,“剛才說的事,只有你和我知道,懂嗎?”

“曉得了!”陸根榮的心中充滿了驚喜,又夾雜著一絲不安。他知道,這段感情雖然充滿了溫暖,但注定不會簡單。主仆之情,情愫日增,然而在這繁雜的社會框架下,他們的愛注定是難以公開的。他們只能在暗處相守,哪怕每次相見都像是一次短暫的偷得浮生半日閑。

黃慧茹未婚先孕

時間飛快流轉,轉眼便到了新年的正月。一天,老太太朱氏去親戚家吃壽面。按照習俗,遠親的聚會,小輩們是可以不去的,而黃澄滄正在忙著自己的事務,家里只剩下黃慧如和陸根榮。對他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黃慧如和陸根榮趁著空檔,纏綿了一陣,偷嘗禁果的感覺既新鮮又刺激。然而,這段關系始終帶著隱秘的色彩,隨時可能暴露,隨時可能帶來無盡的麻煩。

“不好意思,小姐,有件事沒告訴你。”陸根榮笑嘻嘻地說,嘴角帶著一抹玩笑的意味。“我家里其實是有娘子的。”

“你騙我,我才不信呢!”黃慧如輕輕靠在陸根榮的肩膀上,心中卻有些微微的失落。她知道他是鄉(xiāng)下人,也知道他可能有著其他的生活,但此刻的她,似乎并不愿意去深究。

她微微抬起頭,忽然認真起來:“今天起,我已是你的人了,不能變心哦!”

陸根榮被她突然的認真嚇了一跳,趕忙答道:“我陸根榮怎么可能會變心?”

黃慧如眨了眨眼,嘴角帶著一絲俏皮的笑容:“口說無憑,立盟為據(jù)。”她拿起一旁的紙筆,飛快地寫下:“天長地久永相隨,在天永為比翼鳥,在地永為連理枝。”她寫完后,微笑著把紙遞給了陸根榮,“簽字,指印,咱們就此為盟。”

陸根榮接過紙,眼中閃爍著欣喜與感動。他低下頭,頻頻點頭,兩人分別簽名,又打上了指印,仿佛這份誓言能改變一切。

但是命運似乎總喜歡開玩笑,沒過多久黃慧茹就懷孕了。黃慧如雖是一個思想開放的女子,但她深知世俗的偏見有多深。主仆之間的感情,如果被外人知曉,必定會引來非議。而未婚先孕,更是無法被容忍的丑聞。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決定偷偷去購買墮胎藥,可惜藥效總是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利。她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生根發(fā)芽,無法擺脫。

某天,黃慧如把陸根榮叫到臥室,神情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地對他說:“根榮,我已經(jīng)有了。”

“有了什么?”陸根榮正在擦窗子,一時沒明白過來。

她低下頭,微微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聲音低了下來:“有了喜。”

陸根榮愣住了,愣愣地看著她:“你打算怎么辦?”

黃慧如看著他,眼中有一絲不滿:“你怎么回答的這么快,沒別的辦法了嗎?”

陸根榮急得團團轉:“只有打胎,生下來麻煩事多得很。”

黃慧如搖了搖頭,眉頭緊鎖:“藥用得重些,可能會出人命的。我不想讓自己成為笑柄。”

她眼里流露出一絲自嘲:“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我注定要名聲狼藉。”她突然轉向陸根榮,語氣中帶著一絲責怪,“你怎么不提我們結婚呢?”

陸根榮臉色一變,欲言又止,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

“你真心待我,還是只是玩弄我?你上次說過的話,不會全忘了吧?”黃慧如的眼神中透著憤怒,她冷冷地盯著他。

陸根榮低下頭,眼皮微微垂著,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一絲無奈:“不,小姐別誤會。”他頓了頓,又低聲道,“我不是不愿意結婚,只是……其實我鄉(xiāng)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娘子,上次我說過,您不信……”黃慧如聽罷,整個人愣住了。

陸根榮見她不說話,頓時慌了神,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在房間里踱步,眼中充滿了痛苦和自責:“都是我不好,害了小姐。”

黃慧如嘆了口氣,輕聲道:“我們再商量商量吧。你鄉(xiāng)下已經(jīng)有了娘子,這點我知道,何況如今一夫多妻之制也常見。我仍然愿意嫁給你。”

陸根榮愣了一下,聽到她這樣說,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他微微皺眉,吞吞吐吐地說:“小姐,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恐怕就只能這樣了。”

黃慧如不再言語,她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透出幾分復雜的神色。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根榮!根榮!”

陸根榮心頭一跳,慌亂地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隨后飛快地朝樓下跑去:“來了,大少爺!”

黃澄滄不知何時回到了家中,他站在樓下,聲音帶著一絲責備:“里里外外不見你的人影,去哪兒了?”

陸根榮微微垂下頭,恭敬地站在那里:“小姐叫我去擦玻璃窗。”

黃澄滄冷冷掃了他一眼:“你是黃家的傭人,不是小姐的專用傭人。滿地垃圾都不去掃,偏偏跑去做小姐房里的事,哼。”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吐出一口青煙。

陸根榮的心頭猛然一跳,低著頭,不敢與黃澄滄對視,只能默默站在那里。

黃澄滄一甩手:“我沒空和你說這些閑話,交易所里缺個當差的,你去替補一下。”

“我……我準備一下,過一兩天就去。”陸根榮心中不愿,但又不敢反駁。

黃澄滄冷冷一笑,似乎早已料到陸根榮的反應。他指了指門外的黃包車,“不,今天就去,坐我的車子。把被頭鋪蓋都帶上,晚上就在那兒住。”

陸根榮一聽,心中頓時涌上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黃澄滄并非無的放矢,恐怕是察覺到了些什么。兩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早已沒有辦法再掩蓋。黃澄滄此時如此嚴厲,絕不是簡單的安排工作,背后必定另有深意。

陸根榮的心情變得愈加沉重,他下意識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蔓延至全身。他隱約知道,這個安排并非好意,而是黃澄滄想要切斷他與黃慧如之間的關系。可是他也無從反抗,若要違抗大少爺?shù)拿睿瑹o異于自取滅亡。

陸根榮的心情越來越沉重,目光越發(fā)迷茫。正當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有一次茶具的整理,稍微分神,不慎打碎了兩只杯子,碎片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黃澄滄聽見聲響,冷笑一聲:“你這只癟三,根本不想在我這兒做事,趕緊卷鋪蓋滾蛋!”

當天,陸根榮便被黃澄滄解雇了。時間是1928年6月10日。

為愛情主仆私奔

6月12日這天,陸根榮拎著被頭,垂頭喪氣地到了黃家。他猶豫了許久,還是硬著頭皮敲響了黃慧如的房門。門開的一瞬間,黃慧如看到他滿臉的疲憊與憔悴,不禁皺起了眉頭:“怎么了?”

陸根榮低著頭,聲音有些沙啞:“我被辭退了。”

黃慧如愣了一下,隨后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那你現(xiàn)在要去哪兒?”

“打算找親友幫幫忙,再尋個事情做。”陸根榮的聲音低低的。

“你是打算繼續(xù)留在上海?”慧如的眼中噙滿了淚水,聲音微微發(fā)顫,“可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了,總不能在家里生下孩子吧。帶我一起離開上海好不好?”

陸根榮的臉頓時變了色,他垂下眼,似乎不敢直視她:“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吃慣了好的,穿慣了好的,我養(yǎng)不起你啊。”

黃慧如幾乎是哀求著說道:“我能吃苦的!而且,我還有些私房錢。我們先離開這里,等孩子出生了再說。”

這一刻,陸根榮心中的掙扎仿佛達到了極點。他沉默了許久,終于咬著牙點了點頭:“好吧,我們一起走。”

夜幕降臨,黃慧如趁著母親朱氏去隔壁四方城打牌的空檔,偷偷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首飾盒,又將自己的衣物塞進一個皮箱,小心翼翼地藏在樓下的柴房里。她的動作干凈利落,但每一次落鎖的聲音都讓她心頭一顫。

不過,事有湊巧。朱氏這晚手氣極差,很快輸光了隨身的錢。她匆匆回家取錢,卻發(fā)現(xiàn)首飾盒不翼而飛。翻箱倒柜一陣之后,仍是一無所獲。焦急之下,她沖到慧如的房間,語氣凌厲:“慧如,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首飾盒?”

黃慧如低垂著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不曉得啊。”

朱氏的眼神驟然一冷,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會不會是陸根榮這賊坯偷去了?他熟門熟路的,拿東西輕而易舉!”

“娘!”慧如立刻為陸根榮辯護,“人家不過是窮了點,這種事情他絕不會做!”

朱氏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吼道:“你怎么總是向著外人說話!”說著,抄起雞毛掃帚便朝慧如揮去。

慧如一邊閃躲一邊咬著唇,沒有再多說什么。她知道,此時爭辯只會讓局勢更加緊張。

次日清晨,東方剛露魚肚白,慧如輕輕穿戴整齊,踮著腳尖下樓,從柴房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皮箱,悄悄打開門栓,一頭鉆進了門外候著的出租車。她先是去了南京路的一家銀樓,用首飾兌換了一些現(xiàn)鈔,而后直奔吳淞,找到陸根榮表兄家。

6月15日清晨,兩人搭上了開往蘇州的滬寧線火車,開始了他們新的生活。他們還不知道的是,黃家已經(jīng)向巡捕房報了案,聲稱男仆陸根榮誘拐小姐并盜竊金銀首飾,要求全力緝拿歸案。

經(jīng)表兄的介紹,陸根榮在蘇州閶門外的毛家弄租了一間房子,和黃慧如對外假稱夫妻,算是暫時安頓下來。慧如取出兩百多塊錢,買了些米面、油鹽和生活必需品,勉強布置了一個溫馨的小窩。她忙得不亦樂乎,可陸根榮看著手里那些粗糙的家具和廉價的被褥,滿心愧疚,嘆了口氣:“苦了你了。”

慧如笑著搖了搖頭:“只要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的。”

不過,這份安寧沒持續(xù)幾天,就被房東那雙精明的小眼睛盯上了。房東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留著兩撇小胡子,平日一副笑面佛的樣子,但骨子里卻透著一股精明勁兒。他看黃慧如穿得體面,皮膚細嫩,又聽陸根榮嘴里不小心冒出“小姐”兩個字,當下就明白了八九分。這兩人看著不像真夫妻,倒像是露水鴛鴦。

房東什么也沒說,只是悄悄在賬本上動了手腳。原本每月的房租,被他翻了三番。不到一個禮拜,陸根榮和黃慧如捧著賬單看得滿頭大汗,慧如低聲嘀咕:“他分明是敲竹杠,欺負我們好欺負。”

陸根榮咬緊牙,恨得捏緊了拳頭:“走,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兩人當機立斷,收拾好東西,搬去了護龍街的一處新租的寓所。

可那個房東卻沒這么容易罷休。他陰沉著臉,悄悄跟在他們后面,眼中透出一抹得意:“哼,你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6月24日這天,護龍街的寧靜被突如其來的吵鬧聲打破了。“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接著便是一陣粗暴的喊叫聲:“開門!軍警辦案!”門還沒完全打開,一群軍警就沖了進來。

陸根榮和黃慧如被按住,房間也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底下、柜子里、箱子中,一件件首飾被搜了出來。金鐲、金鏈、珍珠、翡翠,甚至還有銀果盤和大洋。警官冷笑著報了個數(shù):“全加起來,約莫兩萬元。”

兩人被帶走,連帶著那些首飾,一并送往司法科。很快,消息傳回了上海,黃家立刻派朱氏母子趕往蘇州處理此事。

見到慧如的那一刻,黃澄滄的怒火如火山般爆發(fā)了:“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賤貨!丟盡了我們黃家的臉,還跑到蘇州來丟人現(xiàn)眼!”

慧如咬著唇,一言不發(fā),眼淚卻簌簌往下掉。她撲到朱氏懷里,哽咽著說:“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只求姆媽成全我,讓我做陸家的人吧。”

朱氏滿眼復雜,搖著頭嘆息:“慧如啊,主仆私奔這種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你讓我們黃家怎么抬得起頭?”

“我不管!”慧如倔強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滿是堅定,“我喜歡他,我就是要嫁給他!”

“混賬!”黃澄滄怒得臉都扭曲了,他指著慧如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腦袋被門夾了的丫頭!一個下等人配得上你嗎?”

“皇帝都能娶民間女子,我為什么不能嫁給陸根榮?”慧如的話擲地有聲。

朱氏又氣又急,幾乎是哭著說:“你糊涂啊,孩子!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怎么可能有好結果?”

慧如緊緊攥著衣角,低聲但堅定地說:“根榮是個好人,我不想半途拋棄他。媽,你也不忍心讓我做違心的事吧?”

“好人?”黃澄滄冷笑一聲,“他是個小偷,是個流氓!這次不讓他坐牢,我就不姓黃!”說著,他狠狠一甩手里的煙蒂。

“你們非要逼他坐牢,我也告訴你們,我等他!他坐幾年牢,我等幾年;他一輩子不出來,我一輩子都等!”慧如的聲音帶著哭腔,但沒有一絲動搖。

與黃家斷絕親緣關系

6月26日清晨,陸根榮被押送吳縣地方法院。黃慧如早早等在司法科門口,一看到陸根榮出來,就快步迎上去,為他整理衣領,輕聲說道:“我不會回上海。我留在蘇州,等著你的審判結果。”

法警看不過去,揮手叫來一輛黃包車,勸她坐上。她卻倔強地搖頭,堅持陪著陸根榮步行前往法院。一路上,圍觀的人越聚越多,議論紛紛。主仆私奔的傳聞瞬間傳遍了姑蘇城。

到了法院門前,黃慧如雙手死死抓住那扇冰冷的鐵門,瘦弱的身子像一座小山般不可撼動。她哭得淚眼模糊:“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愿意跟根榮一起坐牢!你們要抓就抓我吧!”

院方工作人員早已是頭疼不已,連哄帶勸:“姑娘,你回上海吧。這種事,您留下來也沒什么意義啊。”可任誰說,她都不松手。旁邊的黃澄滄見狀,已是怒氣沖天。他擼起袖子,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慧如紅著眼,聲音堅定得像鐵石。下一刻,她的手猛地一揮,“啪”的一聲,狠狠甩在黃澄滄的臉上。

黃澄滄捂著臉,呆了幾秒,隨即暴跳如雷:“你這個瘋女人!”

可沒等他反應過來,慧如已經(jīng)撲上來,一邊喊著“殺賊!我和你拼命了!”,一邊抓頭發(fā)、撓胳膊。黃澄滄左躲右閃,狼狽得像個被雞啄了的孩子,臉上滿是無奈和惱火。

院方實在沒辦法了,只得暫時讓慧如留宿在院內。可這事兒,哪有那么容易消停?

過了些日子,黃澄滄眼看著勸不動妹妹,心里盤算起了別的主意。這天,他一反常態(tài),溫聲細語地對慧如說:“畢竟是兄妹,我總不能真看著你一頭撞死在這條路上。這樣吧,根榮家里什么情況咱們總得去看看。你若真覺得能過得下去,我也就不攔你了。”

慧如信以為真,眼里還閃過一絲感激:“大哥,你肯體諒我了?”她點點頭,答應了同行。

兩人搭船去了吳塔。一路上,慧如想象著陸根榮的家人,也許會是勤勞樸實的鄉(xiāng)間長者,也許會是一群真誠可親的兄弟姐妹。可等到船靠岸,迎接她的,卻是一條“呼”地撲出來的大黃狗。

慧如被嚇得“媽呀”一聲尖叫,臉色瞬間慘白。黃澄滄站在一旁,掩著嘴偷笑,連忙擺擺手:“趕緊把狗拉開吧,別嚇壞了這位小姐。”

陸根榮的父親聞聲出來,倒還算有幾分通情達理。他呵斥退了大黃狗,領著兩人進了屋,還殷勤地倒了兩碗涼白開。可這還沒坐下說上兩句話,陸根榮的母親就扛著鋤頭從后院沖了出來,劈頭蓋臉地罵道:“不要臉的婊子!你來這里干什么?惡心人!”

慧如愣在原地,像個受驚的小鹿。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陸家的“娘子”又是一腳踹向黃狗,隨即跟著老太太去了田地,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咒罵著。

慧如掃了一圈陸家的院子,破敗不堪的草屋,斑駁的灰墻,隨處可見的雞鴨糞便和散發(fā)著惡臭的糞坑。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微顫抖,卻沒有說話。

可外頭的熱鬧更讓她心煩不已。“陸根榮姘頭來了!”

村里人像炸開了鍋,圍得水泄不通。有人指指點點,有人竊笑,還有人對著慧如的衣著評頭論足。她從小到大,何曾見過這般場面?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燙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黃澄滄看著妹妹的樣子,心里竟有幾分得意。他帶著慧如匆匆離開,回到姨媽家后,便擺出一副得勝的模樣,問她:“陸家那一窮二臟三臭,你可瞧見了?你一個大上海的千金小姐,能住得慣?”

慧如卻淡淡地回了句:“我不嫌陸家窮,也不嫌臟。”

黃澄滄瞬間臉色一沉。他原本以為這一趟能讓慧如徹底死心,卻沒想到這丫頭軟硬不吃。他咬著牙冷笑:“好,你有種!既然這樣,日后若有什么后果,可別怪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提醒你!”

慧如看著他,目光冷靜而堅決:“你說的話,就真當是天條了?我還不能不聽嗎?”

黃澄滄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一甩手,提筆寫了一張字條,冷冷地推到慧如面前:“從今天起,你的事和黃家無關!”

慧如接過字條,毫不猶豫地在上面簽了字,然后抬頭看著黃澄滄:“從今往后,我也沒有你這個哥哥。”

黃澄滄氣得發(fā)抖,可再多的算計,此刻都成了無用功。他看著眼前這個執(zhí)拗的妹妹,心里卻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他一咬牙,干脆登報聲明:“此后黃慧如任何行動,概與黃家無涉。”

吳縣地方法院的審訊室里,氣氛凝重,窗外蟬鳴聲聲,卻讓人無半點夏日的輕松。8月28日,法官坐在堂上,冷冷掃了一眼眼前的陸根榮:“被告,姓名?”

“陸根榮。”

“年齡?”

“二十六。”

“籍貫?”

“吳縣人。”

接下來幾個例行的問題問完,法官停頓了一下,語氣略顯嚴厲:“現(xiàn)在談談案件經(jīng)過。”

陸根榮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但他深吸了一口氣,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貝家退婚,小姐尋死,奉命勸解,小姐許嫁,珠胎暗結,私奔離滬。所有的情節(jié)都毫無保留地托了出來。然而,當提到被指控盜竊黃家首飾時,他卻連連搖頭:“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那是小姐自己帶出來的,我既未參與,也毫不知情。”

聽他回答完,法官將目光轉向旁邊的黃慧如。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神情淡定,但眼底掩不住一絲疲憊。

“為何與男傭陸根榮交好?”法官直截了當?shù)貑枴?

“因為他良心好。”黃慧如語氣平靜,像是早已習慣這樣的質問。

“什么時候開始的?”

“今年正月。”

法官略微挑了挑眉,接著追問:“怎么會想到離開上海?是誰的主意?”

慧如的回答斬釘截鐵:“因為有了喜了,我知道家里不會讓我在上海生下這個孩子,所以是我力主離開。”

“那他有沒有強迫你?”法官繼續(xù)問。

“沒有。”黃慧如抬起頭,眼神堅定,“我是自愿的,跟他交好是自愿的,來蘇州也是自愿的。他被解雇后回家拿鋪蓋,我主動提出跟他走,他不肯,先走了。我第二天一早追上他,才一同來了蘇州。”

法官沉思片刻,換了個角度問:“那他有沒有花言巧語騙你?”

“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有自己的主見,我不愿意的事,沒人能騙我。”她的回答干脆利落。

“金銀首飾是誰帶出來的?”

“是我從母親房里偷拿的。”她毫不避諱。

“那是他的主意嗎?”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

法官盯著她:“箱子是他幫你拿的嗎?”

“不是。”她輕輕搖頭,“是我一個人拿的。而且,根榮前一天就已經(jīng)走了。”

法官停頓了一下,接著道:“陸根榮已有妻室,你知道嗎?”

黃慧如的神情微微一滯,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他年初提過,我以為是玩笑。后來懷孕后,我說要結婚,他才告訴我鄉(xiāng)下已有妻子。那是五月的事。”

“如果一開始你就知道他有妻室,還會和他好嗎?”

她沉默片刻,低聲答道:“他救過我的命,又待我極好,我知恩必報。所以無論他是否已有妻室,我都會愛他。”

法官聽罷,微微皺眉:“你和陸根榮交好,家里知道嗎?”

“是我大哥許的婚。”黃慧如聲音忽然拔高了一些,帶著幾分憤怒,“他破壞了我和貝家的婚事,我想不開要尋死,是他叫根榮來勸我,并說若勸醒了我,就把我嫁給根榮。”

這一番話剛落,旁聽席上一片竊竊私語,許多目光紛紛投向黃澄滄。他坐在那里,臉色鐵青,低頭不語。

這時,朱氏插了一句:“陸根榮回來拿鋪蓋那天,我們就發(fā)現(xiàn)首飾被偷了。慧如13號走的時候,是空手走的。”

黃澄滄趁機接口:“這足以證明,是陸根榮偷了首飾,并帶出了黃家!”

黃慧如一聽,怒不可遏,猛地轉頭瞪向黃澄滄:“我13號天還沒亮就走了,你們還在睡覺,怎么知道我是空手走的?如果真看到我走,為什么不攔我?明明是誣告!我要告你們栽贓!”

法官抬手示意安靜,看了看時間,宣布退庭:“28日宣判。”

坐牢也要等你

8月28日上午十點,吳縣地方法院再次開庭。這一次,陸根榮因“拐誘罪”和“幫助實施盜竊罪”被判有期徒刑兩年。陸根榮表示不服,要繼續(xù)上訴。

宣判時,黃慧如卻因中暑臥床,未能到庭。當姨媽把判決結果告訴她時,她淚水涌出,連聲音都哽咽了。她不顧身體虛弱,叫了黃包車直奔監(jiān)獄。

鐵窗兩側,慧如和陸根榮相對而立。兩人淚眼相對,滿腔愁緒無從傾訴。

“是我害了你……”慧如哭得聲音顫抖。

陸根榮隔著鐵欄,伸手為她拭淚,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別太難過,哭壞了身體,我會更難過的。”

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設法請個好律師,為我申請重審。”

慧如點頭,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我會去請律師的,你不要太悲觀。就算上訴失敗,也不過是兩年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兩人依依不舍,話未盡,時間已至,只得淚別。

沒過幾天,黃慧如請了宋銘勛律師,作為陸根榮的辯護人,呈狀江蘇高等法院,請求復判。江蘇高等法院受理后,定于10月22日復審。

這一天,蘇高院的第一刑事法庭早早便人滿為患。大街小巷里傳開的消息,吸引了各色人等前來圍觀。有人是為一窺傳聞中的“俊仆倩主”,有人則想看這場頗具戲劇性的復審結局。甚至連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邵力子,也從莫干山休養(yǎng)地趕來,饒有興味地坐在旁聽席上。

法庭里,氣氛沉肅,連蟬鳴都仿佛被擋在門外。隨著“傳被告陸根榮出庭”的一聲喊,眾人齊刷刷地轉頭望向門口。只見陸根榮戴著手銬腳鐐,在兩名法警的夾護下,緩緩踱步而入。他的臉色灰白如紙,頭發(fā)蓬亂,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旁聽者本以為會看到一位風流倜儻的青年,不料卻是如此模樣,不免失望地搖了搖頭。

再看黃慧如,一頭長長的波浪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身穿一件花色旅袍,腳踩高跟皮鞋,臉色雖白,卻透著幾分病態(tài)的憔悴。那種夾雜著凄楚與柔弱的美,引得旁聽席上低聲嘖嘖稱贊。

審問再次開始,陸根榮與黃慧如分別站上被告席。法官像往常一樣一一發(fā)問,內容與初審時并無太大不同。兩人都堅稱相愛出于自愿,首飾盒是黃慧如從朱氏房中拿走的,而朱氏母子卻仍咬定陸根榮既是流氓又是賊,請求法庭嚴懲不貸。

坐在辯護席上的宋銘勛律師緩緩站起,他整理了下衣襟,面帶從容地說道:“原判陸根榮拐誘罪并不成立。依據(jù)新刑律第257條第10項規(guī)定,拐誘罪的對象必須是20歲以下的女性,而黃慧如已經(jīng)22歲。她本人也明確表示,兩人交好完全是出于自愿。至于幫助盜竊罪,被告根本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幫助盜竊的行為。吳縣地方法院只憑朱氏母子一面之詞便草率定罪,這明顯有失公允。”

他的語氣并不激烈,但字字有據(jù)。說完,法庭里響起了一片掌聲,旁聽者的態(tài)度明顯倒向了陸根榮和黃慧如。法官冷冷瞥了一眼旁聽席,敲了敲桌面,示意肅靜。庭長隨后宣布,辯論結束,定于10月27日宣判。

第二天,黃慧如又去了監(jiān)獄。隔著冰冷的鐵欄,兩人低聲交談。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聲音低得像蚊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我住在姨媽家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姆媽勸我回上海,說可以讓我在那里生孩子,你覺得……”

陸根榮一聽這話,臉色立馬垮了下來:“你已經(jīng)是陸家的人了,孩子自然要生在陸家!”

黃慧如低下頭,小聲辯解:“我不是怕吃苦,就是有些不習慣……”

“別多想了。”陸根榮的聲音忽然柔了些,“我會寫信讓母親好好照顧你。等以后,我設法和家里那位離婚,再和你明媒正娶。”

慧如的眼神亮了亮,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她點點頭:“好吧,我聽你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先回鄉(xiāng)下安頓一下,等到27日再來接你出獄。”

她說這話時,語氣里藏著小小的雀躍和憧憬。

27日的清晨,黃慧如從鄉(xiāng)下匆匆趕回蘇州。一想到不久后就能與陸根榮比翼雙飛,她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一路上,她和姨媽有說有笑,甚至像個小孩子一樣。

簡單吃過中飯,她便匆匆趕往法院。因為時間尚早,她在休息室稍作停留,一邊喝茶,一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將來,她會為陸根榮補習文化知識,兩人攜手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一家三口的日子定是其樂融融。

下午兩點,審判終于開始。庭內外熙熙攘攘,蘇州市民、外地趕來的旁聽者,甚至連一些從南京和杭州專程來的好奇者,都擠滿了整個法庭。

陸根榮看著眼前的人群,心中一陣輕松。他忖度,這一次上訴多半會成功,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他還特意整理了衣著,看起來比之前體面不少。而黃慧如更是特地換了一身新衣,略施粉黛,那眉眼間的風情讓人不禁多看了幾眼。

法鈴聲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審判長緩緩站起,環(huán)視了一圈后開口:“江蘇高等法院第一刑事法庭對本案作出如下復判……”

審判長頓了頓,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隨后將手中的判詞緩緩展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如巨石投入平靜湖面,瞬間吸引了全場目光。

“原判決撤銷。被告陸根榮因意圖奸淫而略施誘惑,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褫奪公權三年;因幫助竊盜,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兩罪合并,執(zhí)行有期徒刑四年,褫奪公權三年。裁判確定前羈押日數(shù),準以兩日折抵徒刑一日。”

一石激起千層浪。審判長話音剛落,整個法庭瞬間炸開了鍋。有人驚愕,有人嘆息,更多的人則交頭接耳,試圖消化這個出乎意料的結果。

陸根榮站在被告席上,雙眼圓睜,臉上原本的平靜徹底崩塌。他的手死死抓著欄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幾秒后,他像是終于反應過來,猛地甩了下手,手銬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他聲音沙啞,似喃喃自語,又像是在控訴:“不……這不是真的……”

黃慧如則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潑到腳,整個人僵在那里。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她想張嘴說些什么,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身旁的姨媽試圖安撫她,卻發(fā)現(xiàn)她渾身冰涼,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

“怎么會這樣……”她顫抖著聲音,終究還是哽咽道,“他是無辜的,為什么要這樣判他?”

陸根榮轉過頭,隔著人群,目光與黃慧如相對。他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可還沒開口,就被法警押解著離開了法庭。

黃慧如看著他的背影,眼中滿是無助和痛苦。那一刻,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先前所有關于未來的美好設想,都如泡影般破碎不堪。

法庭外,旁聽的群眾議論紛紛。有的人搖頭嘆息,有的人幸災樂禍,而更多的人,則帶著復雜的情緒匆匆離去。

黃慧如緩緩站起,恍惚地跟著人流走出法庭。她的雙腿像灌了鉛般沉重,步伐踉蹌,每一步都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慧如……”姨媽輕輕喚了一聲,卻見她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抬頭看了眼陰沉的天空,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不是說烏云散開就會見到陽光嗎?可這天,怎么越發(fā)灰了……”

大導演上門約談

三日后的一個陰冷午后,黃慧如抱著一包厚實的過冬衣物,低著頭匆匆趕往監(jiān)獄。入冬的風透骨地涼,她的手凍得通紅,懷里的衣物卻像塊暖玉,給了她些許慰藉。

走進探視室,鐵欄相隔,陸根榮的身影顯得更加瘦削。他一抬頭,目光正對上黃慧如的眼神。兩人怔怔相望,誰也沒有開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哀愁。片刻后,黃慧如將衣服遞給他,嘴唇微微翕動,最終只擠出一句:“天冷了,穿暖些。”

陸根榮接過衣服,手指一抖,似乎感受到了她掌心的冰涼。他眼眶微紅,輕聲問:“你最近過得還好么?”

黃慧如點點頭,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我一個禮拜后再來看你,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或者還需要什么東西?”

陸根榮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忽而抬頭,語氣里多了幾分倔強:“我不服氣!我要上訴到最高法院!大不了再多幾年官司,總不會判我死刑。你幫我再籌點錢,我得打這場官司到底。”

黃慧如聞言,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錢已經(jīng)快用完了,帶出來的那點存款只剩不多。要不,我回上海住幾天,籌到錢再回來。”

這句話剛說出口,陸根榮臉色瞬間變了。他盯著她,語氣冷了幾分:“又想回上海?你是不是變心了?”

黃慧如一怔,隨即瞪了他一眼,語帶嗔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過得很難,孤苦伶仃的。我想先去上海待產,等生完孩子后,再回來當護士。以后,我們可以住在上海,也可以留在蘇州,這樣總好過現(xiàn)在……”

不等她說完,陸根榮冷冷打斷:“你是陸家的人,想住哪里?吳塔鄉(xiāng)下去得了!”他目光灼灼,盯著她的臉,語氣更像是命令:“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去不去鄉(xiāng)下?”

黃慧如沉默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聲音低如蚊蠅:“我聽你的……”她低下頭,眼淚倏地涌了出來,卻又倔強地抬手擦去。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黃慧如去了吳塔鄉(xiāng)下,和陸家人住在一起。可這段日子,對她而言簡直是煎熬。陸根榮的正妻每天板著臉,話也不多一句,仿佛她是個空氣般的存在。而陸母則更不客氣,隨時隨地上演“河東獅吼”。有一天,陸母甚至指著黃慧如大罵:“你這狐貍精!根榮吃官司,全是因為你!你一天不離開這個家,陸家一天不得安寧!”

村里的鄰居,有人看她可憐,也有人看笑話,竊竊私語聲像針一樣刺進她的心里。黃慧如每日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心如死灰,幾度萌生輕生的念頭。

幸而,陸根榮的信件成了她唯一的支撐。他在信中反復安慰她,讓她再多些忍耐,還警告陸母:“如果慧如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在獄里一死了之!”迫于壓力,陸母的態(tài)度才稍微收斂,但依舊冷言冷語。

十一月的一天,陸家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穿著西裝,眉目間透著幾分精明;女的則穿著摩登,艷麗動人。兩人走進來,自我介紹之后才得知,男的是上海一家影戲公司的老板顧無為,女的是著名電影明星林如心。

顧無為笑著開口,語氣雖輕,卻透著自信:“黃小姐,久仰大名。我們此次前來,是想與您洽談一件電影業(yè)務。”

黃慧如一聽,整個人愣住了:“電影業(yè)務?”她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我生性遲鈍,與影戲界毫無瓜葛。恐怕要讓兩位白跑一趟了。”

顧無為卻不以為意,反而笑得更加從容:“黃小姐過謙了。您的事跡感人至深,追求自由戀愛的精神已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若能邀您生產后參與電影拍攝,相信一定能感動更多人。”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認真起來,“更何況,黃小姐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部極好的劇本,您出演自己,既是一種控訴,也是一種自我救贖。”

黃慧如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她明白這背后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幾乎沒有選擇。最終,她抬起頭,聲音低低地說:“讓我再想想吧。”

林如心四下打量了一圈,眉頭皺了起來:“黃小姐,你真的打算在這里生產?”

黃慧如低下頭,輕輕點了一下,像是羞于面對這破敗的小屋和寒酸的環(huán)境。

“這里這么臟,條件又差,吃的也沒有好東西,怎么行?”林如心轉過身,看向自己的丈夫,“你不是和蘇州志華醫(yī)院的顧院長熟么?為什么不把黃小姐介紹到醫(yī)院去生產?”

話音剛落,黃慧如連連擺手,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意:“不必麻煩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財路已斷,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更別提住院了。”

“哎呀,這點小事,黃小姐何必這么客氣!”顧無為擺了擺手,語氣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堅定,“鄉(xiāng)下這地方太艱苦了,又偏遠,哪能耽誤了孩子的事?早點入院待產才是正理。”

話鋒一轉,顧無為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微微傾身,目光直視黃慧如:“邀請拍電影的事情,希望得到合作。”他繼續(xù)說道:“這幾年您經(jīng)歷了太多的不公——家庭的壓迫,社會的偏見,還有這場官司……所有這些,都是一部最真實、最震撼人心的劇本。而您自己,就是最好的演員。讓您演自己,這不僅是一次控訴,更是一種力量的展示。”

黃慧如愣住了,低頭沉思片刻,才緩緩開口:“多謝兩位抬愛,只是……讓我再想一想吧。”

“這事兒您不用急著答復。等孩子生下來之后,我們再詳談。”顧無為微笑著點了點頭,又站起身朝她伸出手,“總之,先讓您住進醫(yī)院再說。合作的事,不急。”

林如心也站起身,目光再次掃過黃慧如的小屋,皺著眉低聲嘀咕:“這樣的地方,還是早日搬出去吧。”隨后,她輕輕拍了拍黃慧如的手,像是帶著幾分憐惜。

兩人走后,路過蘇州時,顧無為還專門找到了志華醫(yī)院的顧院長,替黃慧如安排好了入院的事宜。

與此同時,另一場談話正在陸根榮的牢房內進行。劇作家洪琛和導演張石川親自趕到獄中,打算與陸根榮談一談將他與黃慧如的故事搬上銀幕的計劃。然而,見到陸根榮本人后,兩人卻不約而同皺了眉頭。這個男人身形瘦小,言談舉止帶著一股鄉(xiāng)野氣息,怎么看都與他們想象中的男主角相去甚遠。

洪琛幾次想開口,最后都咽了下去。張石川低聲嘆了一句:“俗不可耐。”稍作寒暄,兩人便離開了監(jiān)獄。

寒冬悄然而至,凜冽的北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黃慧如挺著逐漸隆起的肚子,再次進城探監(jiān)。她坐在探視室里,隔著鐵柵欄低聲對陸根榮說道:“顧無為找過我,想讓我拍電影。我想著,或許這是一條路。”

陸根榮聽完,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這不太好吧?現(xiàn)眼丟人的事兒,還是算了吧。咱們的面子都已經(jīng)丟光了,何必再弄得眾人皆知?”

“面子?”黃慧如嘴角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從我進了陸家開始,早就沒有什么面子可言了。”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悲涼,“為了以后的日子能過下去,你就答應吧。”

陸根榮沉默了很久,最終嘆了一口氣:“唉,不去的話,又能靠什么活下去呢?你自己看著辦吧。”

紅顏慘死眾說紛紜

1929年1月7日,黃慧如住進了蘇州志華醫(yī)院。醫(yī)院的顧志華院長是個精明干練又很有風度的人,對她格外熱情。顧院長不僅安排她住進條件不錯的二等病房,還親自為她檢查了一番。檢查結果倒也讓她心中稍安——預計分娩日期是2月下旬。而為了確保她和孩子的安全,院長特意指派了經(jīng)驗豐富的產科醫(yī)生徐士偉,外加一位細心的護士張?zhí)N玉,負責全程照顧。

相比在陸家的那些日子,這里簡直就是天堂。可也正因如此,她的住院消息一傳出,外界的關注就如同一鍋沸水,越燒越旺。

黃慧如早前住在陸家時,報社的記者們隔三差五就奔波而來,幾乎將“黃陸案”報道成了街頭巷尾的熱門八卦。如今她住進醫(yī)院,雖然院方嚴加管控,但仍有些記者打著“特批”的旗號,托關系繞過了醫(yī)院的門禁。

1月11日,一篇讓人“看得眼珠子掉地上”的小報報道橫空出世。上面說,黃慧如最近在醫(yī)院里對人表示:“今日我有家難歸,將來有子無父,我將無顏于人世。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這一番言辭,簡直是石破天驚。外界猜測紛紜,有人說黃慧如對陸根榮變了心;也有人說她在演苦情戲,為未來鋪路。

就在這風言風語中,《申報》派出的記者通過顧院長的許可,帶著滿肚子的問題找到了黃慧如。那天,記者的態(tài)度很誠懇,把那篇報道遞到黃慧如面前,說想為她澄清視聽。兩人交談了足足一個小時,之后,采訪內容被整理成問答錄,發(fā)表在報紙上。

記者開門見山地問:“黃女士,報道中所說的那些話,真是您的心聲嗎?”

黃慧如冷笑一聲,搖了搖頭:“捕風捉影罷了。我和陸根榮之間,完全是雙方自愿,沒有誘惑,也沒有威逼。外界的傳聞,信不得。”

“那您和陸根榮的感情如此堅定,到底是什么原因?”

黃慧如低垂眼簾,語氣緩緩卻帶著幾分蒼涼:“原因有三。第一,我從小受到家庭的壓制,祖母和兄長對我并不好。第二,根榮這個人雖然少受教育,但良心還算過得去,人也聰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一時的錯失,讓我懷了孕。我在上海已經(jīng)無顏面對親友了,才逃到蘇州投奔他。后來名譽掃地,我只能盡力為他開脫,盼著能減輕他的罪責。”

記者繼續(xù)追問:“聽說您在鄉(xiāng)間生活得并不順心,是這樣嗎?”

黃慧如點了點頭,苦笑著說:“這話不假。他母親性格古怪,處處為難我。根榮在家里是頂梁柱,他出了事,全家的怒火全撒在我頭上。我忍辱負重,本想換來一絲同情,結果反倒被嫌棄和誤解。您說,這能不讓人灰心喪氣?”

“既然如此,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黃慧如頓了頓,眼里透出幾分堅韌:“無論如何,我都打算和根榮在一起,共同謀生。如果他受家里影響變了心,那我也不怕,獨自求學、自謀生路,我都能撐下去。”

記者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社會上對您進電影界的事議論紛紛,說您的母親和兄長堅決反對。這會不會讓您改變主意?”

聽到這話,黃慧如眉頭微微一蹙,神色變得冷淡了許多:“早就斷了關系,他們的干涉毫無意義。我的路,我自己走。”

最后,記者問:“分娩在即,您計劃讓誰來撫養(yǎng)這個孩子?”

“根榮如果想要,我就交給他。”她說得干脆利落,“我目前的情況,實在無法撫養(yǎng)孩子。”

這番問答整理成文后,黃慧如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還特意在末尾題了字:“我的真態(tài)度。”

自那篇采訪錄登上報紙后,醫(yī)院的病房幾乎成了“景點”。從上海趕來的親友,憐憫她的好心人,甚至自作多情的求婚者,接踵而至。為了躲清靜,黃慧如不得不在病房門口貼了一張紙條,上書:“因身體疲乏,精神不振,親友探訪,一律謝絕。”

1929年3月7日清晨,蘇州志華醫(yī)院的產房里,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劃破了寂靜,黃慧如終于誕下一名男嬰,重九磅,健壯非常。她給孩子取名“永年”,那一刻,眼里似有一絲希望的光亮。

顧志華院長聽聞產婦失血過多,立刻決定將她轉入條件更好的頭等病房,并派人迅速給上海黃家和獄中的陸根榮送信報喜。孩子的降生理應帶來喜悅,但護士無意間的一個問題卻讓房間里透出幾分凝滯的氣息。

“孩子是姓陸呢,還是姓黃?”護士輕聲問。

黃慧如怔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姓陸殊非所愿,姓黃……還需再想想吧。”

“那要是陸家不愿接納呢?”護士試探性地又問。

她的手攥緊了床單,聲音低而堅定:“自己撫養(yǎng),帶回上海托人照料。我決心投身電影界,其他事不必多慮。”

然而,命運向來不曾憐惜這個命途多舛的女子。產后的黃慧如因為失血過多,再加上這些日子的心理重壓,身體每況愈下。三天后,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惡心、嘔吐、高熱接踵而至,甚至開始出現(xiàn)神志恍惚的癥狀。院方用了能用的一切手段,卻不見任何起色。

她的姨媽見狀大驚失色,急忙趕往上海,向朱氏報告這一切。朱氏聽聞后面色慘白,匆匆收拾行李登上了去蘇州的列車。也許是為了掩人耳目,她對外宣稱自己只是黃家的遠房親戚。

母女相見的那一刻,朱氏的強裝鎮(zhèn)定徹底崩塌。黃慧如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朱氏握住女兒冰涼的手,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抱頭痛哭。

當晚,黃慧如的神志開始紊亂。她時而哀泣,時而呆滯地盯著天花板,甚至有時突然狂笑,笑聲中透著令人心碎的絕望。朱氏一邊擦拭她汗?jié)竦念~頭,一邊哽咽地勸:“孩子,聽娘的話,回上海吧!到家好好養(yǎng)著,你還年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黃慧如卻搖了搖頭,目光變得異常清醒,聲音卻低沉哀怨:“我這身子,怕是熬不過去了。媽,帶我回上海吧,我想葉落歸根。”她咬著牙,不顧醫(yī)生的勸阻,執(zhí)意回家。

3月19日,母女二人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船。顧院長擔心路上出事,特意安排了一名醫(yī)生和護士隨行。一路上,黃慧如倚在母親懷中,時而昏厥,時而低語,像是在與這個世間告別。

船行至陽澄湖時,夕陽的余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黃慧如突然睜開眼,清醒得令人錯愕。她緊緊拉住朱氏的手,哀聲道:“媽,這一生我污名滿身,百口莫辯。他日若兄長娶了媳婦,請千萬好待嫂子,別因我的丑事讓她受委屈。舊事若被提起,必累嫂子,毀全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啊……”

朱氏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眼淚直流:“娘答應你,絕不讓這樣的事發(fā)生。你不要再多想,一到上海,我們就請最好的醫(yī)生治你的病。”

黃慧如輕輕搖頭,淚如泉涌:“活著,只會徒增笑話。媽,我累了,真想一閉眼,什么也不用再想……”

話音未落,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四肢開始抽搐。朱氏嚇得連聲呼喚:“慧如!慧如!”醫(yī)生和護士一旁急救,卻無力回天。

在那一片凄厲的呼喊中,黃慧如微微睜開眼,聲音幾不可聞:“做人難……做女人,更難……”話音剛落,頭一歪,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她死得不甘心,久久瞪著雙眼,似有無盡的怨憤難以傾訴。黃浦江畔、虎丘山下,報童們揮舞著報紙,低沉的叫賣聲充滿哀傷,昭告著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

與此同時,《申報》的記者將這個消息送進了陸根榮的牢房。陸根榮得知后,淚如泉涌。他抬頭看著鐵窗外的天空,哽咽著說:“慧如,這一切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你是為了我才遭如此折磨,如今卻孤零零地走了……”

就在黃慧如香消玉殞后的第二天,最高法院對陸根榮案的上訴作出批復,推翻了原判,并發(fā)回重審。很快,陸根榮被無罪釋放。

自從案件曝光之后,黃慧如與陸根榮的故事迅速成為了社會上的熱議話題。大小報刊幾乎都在爭相報道,頭版的標題刺眼地醒目,正文的文字也充滿了繪聲繪色的描寫。無論是茶樓酒肆,還是大街小巷,幾乎每個角落都充斥著人們討論這場主仆戀的風波。

劇本的編寫速度堪稱驚人,演員們則為了將角色演繹得更具真實感,拼盡全力。自1928年11月初,便有關于這段“主仆情奔”的戲劇接連上演。戲劇的名字各有不同,《黃慧如與陸根榮》、第二部的《黃慧如陸根榮》,再到《可憐黃慧如》,這些劇本都在上海的舞臺上輪番演出,吸引了不少觀眾的眼球。而為了吸引更多觀眾,主辦方特意附送黃慧如與陸根榮在案發(fā)前的合影照片,照片中兩人熱戀時的模樣,顯得異常珍貴。廣告宣傳文中寫道:“此項小照,系在案發(fā)前黃與陸熱戀時所攝,為滬上所未見,難得一見的珍貴紀實。”

與此同時,電影也應運而生,《黃陸之愛》由著名劇作家鄭正秋擔任編劇和導演,女影星胡蝶出演黃慧如,而知名演員龔稼農則飾演陸根榮。電影的開幕廣告上這樣寫道:“《黃陸之愛》值得觀眾關注,它并非只是單純的寫實作品,更通過對黃陸兩人性格的刻畫,展現(xiàn)了他們的真實面貌,觀眾通過影片或許能一窺他們背后的故事。”影片的主旨,不僅在于再現(xiàn)這段轟動一時的戀情,更試圖探討人性深處的復雜。

隨著黃慧如在鄉(xiāng)間避難、待產的消息一一披露,她的不幸命運成為了劇本創(chuàng)作的源泉。新劇陸續(xù)上演,名如《黃慧如產子》、《黃慧如產后血崩》甚至《黃慧如死后》……每一個劇本、每一個標題,似乎都在將黃慧如的生命放大、剖析,而相關的小冊子也在書攤上紛紛流通。《黃陸戀愛史》、《黃慧如自述》、《黃慧如外史》、《黃慧如猝死真相》等書籍充斥在街頭巷尾,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社會對這段主仆戀情的看法褒貶不一。對陸根榮的評價,顯然更多的是批評。他本已有妻室,然而卻與黃慧如私下相戀,這一行為被指責為道德淪喪,許多人稱他為“惡仆”“刁奴”“誘奸之人”。然而,也有少數(shù)人持不同看法,認為那些達官貴人、老板經(jīng)理們無不擁有明妾暗姘,陸根榮為何不能追尋自己的幸福?

不過,幾乎沒有人質疑黃慧如的選擇。她被視作自由戀愛的象征,是對世俗偏見的挑戰(zhàn),是對封建家庭觀念的叛逆。黃慧如在《申報》上發(fā)表的那篇文章中,她提到:“今日我有家不歸,明日有子無父。”她的呼號激起了許多人對她命運的同情。吳縣婦女協(xié)會的薛養(yǎng)素女士不顧一切前往志華醫(yī)院探望她,并寫信給黃慧如的母親,希望能將女兒帶回上海。上海婦女協(xié)會也聯(lián)合起來,發(fā)起了“拯救這個迷茫女子”的行動。

在黃慧如住院期間,她收到了無數(shù)的信件,來自社會各界的支持和同情。有人表示欽佩,有人則在信中表白,甚至有些人主動提出,如果陸根榮態(tài)度改變,愿意娶她為妻。而在蘇州,一名警察竟然屢次向黃慧如寫信求婚,結果被同事嘲笑成了笑柄。

黃慧如猝死的消息傳出后,輿論的猜測再次洶涌而至。有人認為她的死因與黃澄滄有關,甚至開始傳言是他毒死了她。為了澄清真相,志華醫(yī)院被迫公開了黃慧如從分娩到去世的詳細病程。盡管這些說法毫無根據(jù),黃澄滄被認為是“無形的殺手”。

《生活》周刊的主編鄒韜奮在一篇名為《我們憐惜黃慧如女士》的評論中,直言不諱地指出:“這場悲劇的根源,是來自不良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黃慧如的遭遇是無法回頭的遺憾。”這篇評論幾乎成為了所有關心黃慧如命運的人的共鳴。

社會上也有許多人為黃慧如的叛逆精神喝彩,為她不幸的遭遇感到深深惋惜,并為她的慘死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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