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與主要偏向
中國文化的形成和演變有其經濟、政治的背景。姑且不論文化與經濟、政治的關系,就文化本身來看,文化的各方面可以說體現了哲學的主導作用。在民族哲學中占主導地位的觀點,在文化的發展中也起統率的作用。在中國封建時代,儒學占統治地位,于是儒學的長處和短處、優點和缺點,也導致了中國文化的長處和短處、優點和缺點。
當然,這里也存在著交互作用。
中國文化持續發展,已有數千年之久,延續不絕,雖有時衰微而卻可以復盛,必然有其不斷發展的精神支柱。這精神支柱可以稱為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這里所謂的精神,指文化發展的內在源泉。我認為,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來自儒家哲學,來自儒家所提倡的積極有為、奮發向上的思想態度。孔子自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重視“剛毅”,表現了積極有為的態度。這種思想在《易傳》中有進一步的發展。《易傳》提出“剛健”觀念,又提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著名命題。“健”,即運行不止,亦即剛強不屈之意。“自強不息”即主動地努力向上、絕不懈怠。這包含勉力向前、堅忍不拔的意義。我們現在經過考證,確定《易傳》是戰國時代的作品,但在漢、魏至明、清,多數學者都認為《易傳》是孔子的著作。《易傳》在過去是以孔子手筆的名義發生影響的。這種“剛健”“自強”的思想在兩千多年的長時期中激勵著正直人士奮發向上,努力前進,不屈服于惡勢力,堅持與外來的壓迫斗爭。歷史上,堅持反對不法權貴的忠直之士,盡力抵抗外來侵略的民族英雄,孜孜不倦探索真理的思想家、科學家,致力于移風易俗的文學家、藝術家,都體現了“自強不息”的剛健精神。
過去有一種說法,以為中國文化是主靜的,西方文化是主動的,以主靜與主動作為中西文化的主要區別。我認為,這種觀點是片面的,不能反映全面的實際情況。主靜是道家的思想,雖然有廣泛的影響,但還沒有占主導地位。《易傳》云“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易傳·艮彖》),這是儒家的態度。宋儒周敦頤吸取道家觀點,宣揚主靜,但后來程、朱、陸、王都講“動靜合一”,反對專門主靜。
后來王夫之、顏元更強調動的重要。如果認為中國文化是靜的文化,那是缺乏充分理由的。
儒家宣揚“自強不息”,對于中國文化的發展確實具有重要的積極意義。但是儒家思想也表現了一定的偏向,最顯著的一點是儒家把德與力對立起來,看不到德與力的密切聯系。孔子曾說:“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事實上,千里馬之所以為千里馬,不但在于其性情溫良,也在于其日行千里的力量。孟子以“以德服人”與“以力服人”為王與霸的區別,事實上他所推崇的商湯、周文不但有德,而且有力。與儒家相反,法家韓非又菲薄道德,專門強調“氣力”。王充提出兼重德力之說,但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道德的提高是重要的,力量的培養也是重要的。人是生物,在提高道德修養的同時,也必須充實生命力,增進改造客觀世界的物質力量。如果沒有充足的物質力量作為基礎,僅僅高談道德境界的提高,將成為不切實際的空論。中國傳統文化在儒學所表現的偏向的影響下,忽視生命力的培育,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嚴重的欠缺。

宋儒周敦頤吸取道家觀點,宣揚主靜,但后來程、朱、陸、王都講“動靜合一”,反對專門主靜。圖為元代佚名《蓮舟新月圖》。
中國文化本來居于世界文化的前列。但是到了15世紀至16世紀,西方文化突飛猛進,西方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中國落后了。我們的民族沒有產生出自己的哥白尼、培根、伽利略那樣的近代實證科學奠基人。這既有物質的原因,也有思想的根源。這和儒家哲學既不重視實際的觀測,又不鼓勵精密的分析,是有一定聯系的。我們不但要學習近代西方的科學知識,更要學習近代西方實證科學的觀測方法和分析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