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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聚落持續使用時間與環境容量

從歷史地理視角研究史前時期的人類活動,與考古學最大的不同在于,不僅關注人類的文明進程,且將重點放在人類活動對環境的擾動程度上。一些研究提出西遼河流域紅山與夏家店下層兩個文化期聚落密度有超過當代聚落密度的趨勢,實際上這正是在思考聚落持續使用時間與環境容量的問題。目前的研究對于解決這一問題并沒有實質性的成果,本節進行嘗試性的探討。

(一)聚落持續使用時間與環境容量

考古文化一般延續上千年或數千年,而任何聚落都不會持續使用這么長時間,能否找到判斷聚落持續使用時間的途徑? 為此,我注意到聚落文化層的堆積厚度。雖然文化層的堆積厚度用于估計聚落持續時間存在不確定性,但若拋開單個遺址文化層堆積厚度的比較,著眼于一個地區某一考古學文化期全部遺址文化層的平均厚度,其結果應該具有一定的意義。因為在所有遺址文化層平均值的計算過程中,既有通過日積月累形成的文化堆積,也有因房屋突然倒塌而留下的廢墟,正由于其中包含了逐漸與突然兩種情況,因此文化層的平均堆積厚度越大,持續使用時間越長,反之則使用時間越短。

然而,聚落文化層厚度固然可以區分彼此經歷時間的長短,卻并不能指示具體的使用時限。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注意到了特定歷史時期聚落文化層,希望從中找到可參照的依據。遼王朝是公元916—1125年建立在西遼河流域的政權,前后延續二百余年,據內蒙古文物普查,巴林左旗境內遼代聚落文化層厚度平均為1.8米。1 遼王朝是由契丹人建立的政權,聚落均為安置來自中原地區的農業移民的設施。根據《遼史》記載,遼王朝雖然建立于916年,但在此之前即大約905年前后的軍事行動中,已經開始將中原農業人口以戰俘的形式遷入西遼河流域,并首先安置在都城上京臨潢府(今巴林左旗)附近,因此這一地區是遼境內聚落延續使用時間最長的地方。2 假定自905年前后中原農業人口即在巴林左旗境內興建聚落,并持續使用到遼王朝結束,220年平均文化堆積為1.8米,每年平均文化堆積厚度即為0.82厘米,這一已知年平均文化層厚度可以成為推測西遼河流域各考古文化期內聚落持續使用時間的基礎。仍以敖漢旗為例,為了分析便利,這里選擇的聚落均為單一文化留下的遺址,凡兩種或兩種以上文化聚落坐落的同一地點都不在此列。如表2-2所列,興隆洼文化聚落遺址8處,文化層厚度0.5—1米的占87.5%,若按每年平均堆積厚度0.82厘米計,0.5—1米需要60—120年。紅山文化聚落遺址154處、夏家店下層文化1321處、夏家店上層文化48處,文化層厚度均以0.5—1米為主,即使用時間為60—120年。雖然各個文化期聚落使用時間均主要集中在60—120年,但興隆洼文化低于60年使用時間的聚落占12.5%,紅山文化占3.2%,夏家店下層文化占0.5%,夏家店上層文化不存在;反之,興隆洼文化不存在長于120年的聚落,而紅山文化長于120年的聚落占7.8%,夏家店下層文化占46.6%,夏家店上層文化占27.1%。文化層平均堆積厚度在各考古學文化期的變化,意味著聚落使用時間趨于延長;興隆洼文化聚落的平均持續使用時間最短,紅山文化逐步增加,至夏家店下層文化聚落持續使用時間已在興隆洼文化的基礎上提高了近一倍。

表2-2 敖漢旗考古文化遺址文化層平均厚度

聚落既是人類的定居場所,也是人們對環境加以選擇的結果,因此聚落持續使用期與人類生存方式以及環境都存在關聯性,而環境容量則是探討這一問題的重要思考點。環境容量可以視作自然環境為人類提供生存條件的能力,當人口密度與資源環境處于相對平衡,即環境容量沒有達到飽和時,人們多以穩定形式定居下來,遷移頻率較低;當人口超載,資源難以承受人口壓力時,人口遷移與聚落更新會變得頻繁起來。遷移既是人類減輕環境壓力的手段之一,也是環境容量的重要標識。

從興隆洼至夏家店上層文化聚落持續使用時間逐漸增加,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呈現在我們面前:在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以采集、漁獵為主的人類生存方式下,聚落更新與位置遷移相對較多;而紅山、夏家店下層文化期以原始農業占主導的生存方式下,遷移活動相對較少;夏家店上層文化雖然出現馴養動物,但這是依托農業生產而存在的放養型畜牧業,與定居背景直接相關,這一時期聚落同樣表現出穩定性特征。顯然,采集、漁獵與農業對于環境、資源的要求是不一樣的,與這兩種人類活動方式相對應的環境容量也不同。采集、漁獵是建立在動植物資源基礎上的人類獲取食物的方式,在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人口極為稀少的背景下,聚落仍存在相對頻繁的遷移,說明全新世中期西遼河流域林緣地帶的可采集物與可獵獲物并不豐富,動植物資源的豐富程度與更新速度都不能滿足人類長期持續利用的需要,林西縣白音長汗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就是十分有力的證據。白音長汗遺址從興隆洼經趙寶溝、紅山,一直持續使用到小河沿文化期,遺址中發現了馬鹿、斑鹿、狍子以及野豬、野牛、馬、野兔等動物骨骼,通過對骨骼的測量及對動物個體、種類的分析,可以明顯看出從興隆洼至紅山文化期野生動物的數量在逐漸減少,其中馬鹿、斑鹿等大型食草動物的變化尤為明顯。3 生態系統中食草動物以植物為食物源,因此食草動物減少同時昭示著植物資源的減少。面對可覓性食物資源的減少,人類必須定居一定時段后通過遷移重新開辟覓食地。與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不同,進入紅山文化以后,雖然人口不斷增加,但人類的經濟生活方式有了變化,農業不是自然資源的單純獲取,而是在人類活動支配下的資源再生產過程,通過農業生產活動,人們將生產品的數量與更新控制在自己手中,可以在固定的范圍內繁衍自己的生命,正因此聚落位置比較穩定。此外,紅山、夏家店下層、夏家店上層文化聚落使用時間具有一定的穩定性,也表明這一時期人類的農業墾殖以及聚落規模并沒有突破西遼河流域的環境容量,資源能夠滿足需求,人們不必通過頻繁地遷移去尋求新的生存空間。4

涉及紅山文化以來西遼河流域人類活動與環境容量的關系,需要考慮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這一時期人類農業活動的力度,事實上這也是現有研究關注而尚未解決的問題。農業生產、人口數量與環境擾動存在正相關關系,即隨著人口數量增大,對環境產生的擾動也相應增大。以人口密度最大的夏家店下層文化為例,敖漢旗境內發現這一時期的聚落遺址約2193處(包括與其他文化期相重疊的聚落遺址),大約每3.8平方公里即有一處聚落,這是一個與當代這一地區聚落密度接近的結果。5 但夏家店下層文化期聚落并不屬于同一個時段,據前文分析,多數聚落文化層的平均厚度為0.5—1.5米,日積月累,這一厚度的形成時間不過數十年。這說明一個聚落使用幾十年后可能被放棄,鄰近地區則會出現新的聚落。因此可以肯定,今天考古發掘出的聚落,固然同屬于夏家店下層文化期,但在某一個時段內聚落密度不僅低于今天,而且聚落所包容的人口以及人口對鄰近資源的攝取量也低于今天,地曠人稀是當時的環境利用特征,人類農業活動力度在整體上保持低水平發展,并在客觀上具有與環境基本協調的屬性。

(二)聚落文化的更迭與環境擾動

西遼河流域地處環境脆弱地帶,人類對環境的持續作用必然會對環境造成影響,導致人類賴以生存的食物資源匱乏,進而中斷聚落的使用。然而,這又是一個怎樣的過程呢?

興隆洼文化是西遼河流域新石器時代早期考古文化,我們的探索就從這里開始。從興隆洼文化至夏家店上層文化延續5000年時間,敖漢旗所在區域內共有60個興隆洼文化遺址,其中只有薩力巴鄉水泉村一處遺址為興隆洼、趙寶溝、紅山、小河沿、夏家店下層、夏家店上層這些西遼河流域考古文化期連續使用,其余59處中有10處為興隆洼一個考古文化期所用,包括興隆洼在內兩個考古文化期使用的30處,三個考古文化期的14處,四個考古文化期的3處,五個考古文化期的2處。聚落的存在依托于穩定的食物供應,當它中斷了使用過程,也必然與食物供應相關,而食物供應無論來自采集、漁獵還是農業生產,都是一定環境下的產物。伴隨人類擾動以及全球變化,當環境出現逆轉,食物資源得不到滿足時,為了保證人類自身的繁衍,終止在這一聚落周圍的生產活動,追逐食物資源富集地,選擇未經擾動的地方移居建立聚落成為必然。

移居固然是史前時期人類適應環境退化的方式,但并非都是永久性的,西遼河流域聚落多數處于使用、中斷與再建交相存在的狀態,即一種文化人群遷離出去,一些年之后另一種文化人群又遷回來,從人地關系考慮,聚落的中斷與再建實際就是環境退化轉向環境恢復的過程。環境要素中與人類食物資源相關的是生態系統的穩定性,體現生態系統穩定性的重要方面之一就是生態系統的彈性恢復能力。在外界力量沒有對生態系統造成致命性破壞的情況下,生態系統具有自我修復功能;各類生態系統的自我修復能力不同,脆弱系統表現出較長的恢復周期。生態學的研究顯示,當人類遷出,人類活動施加于環境的壓力減輕,生態系統在裸地上自行恢復的周期一般在50年左右。6 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雖然多數情況沒有在同一個聚落選地形成連續的文化序列,卻也很少出現文化全然中斷的狀況。這一現象說明的正是人類活動對環境的擾動沒有超出這一地區環境的臨界值,所有影響都在環境限度之內。雖然某一時段人類對食物的索取,造成環境退化或資源短缺,但當人類退出后,環境經過自身修復,仍可恢復到良性狀態,并再次成為人類賴以生存的聚落選地。

聚落持續使用時間與聚落文化更迭從兩個不同方面證明,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人地關系相對平衡,無論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采集、漁獵生存方式還是紅山文化以后的農業生產都沒有突破這一地區的環境容量。各考古學文化中,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采集、漁獵生存方式下聚落持續使用時間較短,紅山文化以后農業生產占主導地位時對于周圍環境的利用周期長于采集、漁獵時期。這樣的變化與人類食物獲取途徑分別為利用型經濟與生產型經濟相關,由于兩類途徑對自然環境的依存程度有差異,直接導致人類以聚落為依托而作用于環境的時間尺度不同。

聚落是人地關系的產物,無論人類活動方式還是環境變化都會影響聚落選址、聚落規模甚至聚落持續使用時間。人地關系為聚落發展的控制性因子,地理環境為自變量,人類活動為因變量,因此聚落環境選擇首先體現的是環境特征,其次是人類需求。在人地關系背景下,由聚落引申出諸多環境思考,其中聚落位置對環境的標識作用可以視作思考的起點。聚落位置對環境的標識作用通過人類生存方式獲得,興隆洼、趙寶溝文化期人類的采集、漁獵活動決定了西遼河流域人類的定居生活開始于林緣地帶,受這一地區環境條件制約,林緣地帶多分布在400—700米高程的坡地。人類從林緣地帶這一聚落初始位置擴展自己的生存空間,經歷了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從紅山文化至夏家店上層文化人類在氣候變化的推動下不斷擴大農業生產的比重,聚落也不再局限于林緣地帶,開始以草地為主擴展分布范圍,這樣的擴展雖然在各考古文化間有區別,如夏家店下層文化期坐落在山頂的聚落明顯增加,但基本趨勢是一致的。人類以聚落為核心的定居并非連續不斷的,無論環境還是人類活動方式變化都會導致聚落遷移,表面上聚落遷移在追逐食物資源,實際受環境容量制約。環境容量可以視作自然環境為人類提供生存條件的能力,從采集、漁獵到農業,各類生存方式對環境的依賴程度依次降低,環境容量反而提高,從興隆洼至夏家店上層文化聚落持續使用時間逐漸延長就是這一人地關系互動影響的結果。本講在完成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聚落與環境相關問題的探討后,需要強調的是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整體上不存在人地關系不協調問題。

史前時期是一個距離我們很遙遠的時代,那個時代遍布全國各地的考古文化如同繁星,固然西遼河流域的文明僅是其中的一個角落,但各地人類與環境之間的抗衡、交流有著相似的歷程,因此西遼河流域的文明告訴我們的不僅僅是一條河的故事,而是人與環境共同的經歷。

作者講課實錄:

1 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內蒙古自治區分冊》,西安地圖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131頁。

2 韓茂莉:《遼代西拉木倫河流域聚落分布與環境選擇》,《地理學報》2004年第4期。

3 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白音長汗——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46—575頁。

4 詳見韓茂莉:《史前時期西遼河流域聚落與環境研究》,《考古學報》2010年第1期。

5 據敖漢旗人民政府《敖漢旗地名志》所載,1987年該旗有1859個自然村,每個自然村為1個聚落。

6 周鴻:《人類生態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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