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被渡輪引擎攪成絮狀時,林夏正蹲在碼頭石階上捆扎干海星。粗麻繩繞到第三圈,她忽然用膝蓋頂了頂周遠的鞋尖:“記著,攤主夸你天庭飽滿,是要哄你多買兩斤蝦皮。”周遠低頭看去,她腳邊的竹簍里,曬成琥珀色的海馬與風干石決明正滲出咸澀的晨露,洇濕了簍底墊著的舊報紙——頭條還是三年前臺風重創漁港的新聞。
渡輪甲板積著層夜雨的潮氣,柴油味早點攤前擠滿籮筐。船老大掄著長柄鋁勺敲打鐵桶沿:“鰻魚粽別擠!后生仔——”他突然舀了勺海帶湯扣進周遠掌心,”帶姑娘趕集得喝定風湯,這規矩你城里丈母娘沒教?”林夏反手將湯潑向船舷外:“七歲那年來喝過,暈船吐滿爺爺的賬本。”船老大金牙在霧里閃了閃,鋁勺轉向正偷撈湯渣的男孩:”猴崽子!把你媽曬的蝦皮勻兩包給這愣頭青!”
搬運工古銅色的脊背在卸貨區起伏,刺青的青龍被汗漬泡成灰鯉魚。周遠幫拾滾落的鮑魚時,發現林夏正用腳丈量竹筐間距?!拔覌審那霸谶@占攤,”她腳尖點著青石板裂縫,”總留出半步空,好讓我蹲著寫作業?!辟u海苔的阿婆忽然從筐后探頭:“小夏作業本老沾魚鱗!有回交上去,老師批注‘建議清蒸’!”林夏抓起把蝦皮塞進阿婆圍裙兜:“您風濕腿該補鈣了,少翻陳年舊賬。”
布匹攤的藍染土布在咸風里翻涌,老板娘用木尺輕點林夏腰側三寸:“這尺寸最襯新娘子。”尺頭忽又戳向周遠手背,“小伙扯六尺六,夠裁條接親船的帆!”周遠摩挲布料上糊硬的鹽漬:“怎么有股蝦醬味?”“早些年染坊缺錢,”老板娘壓低嗓音,“用腌魚池改的染缸——”她突然瞥見林夏耳垂的玳瑁墜子,“你家姑娘七歲那年,偷我半匹布給灰背隼裁過風兜!”
鐵匠鋪的熔銀爐飄出蠟香,林夏將母親遺留的耳環拍上案臺:“鑲圈銀,要海浪紋。”老鐵匠舉起玳瑁對著天光端詳:“你媽這對原該去年重鑲……”火鉗突然轉向周遠,”后生,把你那工牌掛件熔了,給她耳環添點鋼火。”最終,周遠離職時掰彎的門禁卡在坩堝里化作銀漿,注入玳瑁裂紋時,林夏輕哼的《補網調》驚飛了梁上偷銀屑的麻雀。
草藥攤的瞎眼攤主抽動鼻翼,枯手揪住周遠衣角:“你身上有曬藥場的陳皮味!林家丫頭——”竹篾盤被拍得啪啪響,“當年你媽懷你時,在我這賒過半斤石決明!”林夏將曬干的藍海菊塞進他秤盤:“抵債的,治您老咳嗽比石決明管用。”瞎子搓碎花瓣深嗅:“是比二十年前那批多了股鐵銹味——你往土里埋過城市零件?”
海鮮炒粉攤的油鍋騰起煙霧,林夏用筷子敲擊周遠的鋁飯盒:“趕集人得會搶位!”她十五歲在此打工練就的占座術,包括往塑料凳潑魚露防爭搶。周遠咬到顆混入的藤壺肉,腥咸在齒間炸開:“像在嚼生銹的螺絲釘。”“小心點,”她突然從他嘴角摘下飯粒,“這攤主是我媽舊情人的侄子,保不齊在報復。”
歸程渡輪犁開磷光閃爍的水面,林夏用沒賣完的干海星換了筐爛芒果。周遠學鄰座阿公將芒果核雕成袖珍漁船,她卻把果肉抹在生銹欄桿上:“等著,半夜會有月光魚來啄食。”銀鐲在周遠腕間泛起綠斑,林夏將修復的耳環別在他衣領:“借你沾點海娘子的殺氣,省得老被曬藥場的蚊子欺負。”
潮水漫過碼頭石階時,趕集人遺落的蒜皮正被海虱啃食。周遠在船尾發現林夏的舊作業本殘頁,魚油洇糊的乘法表旁,有行小字蜷縮在頁腳:
「2003年9月14日,媽說賺夠錢就帶我去看夜光藻——但今天她在布攤下睡得太沉,沒聽見退潮鈴?!?
月光潑在林夏顫動的睫毛上,周遠將耳環的浪花紋貼向她后頸胎記。金屬與肌膚的溫差,恰好等于此刻海水的漲落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