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曬藥場的竹匾已發出菌絲膨脹的細響。周遠捏著霉變的陳皮湊近鼻尖,卻被林夏用艾草桿打落。
“別聞!”她腕間的玳瑁手鐲撞在陶甕上,“去年老吳頭非說霉味能治哮喘,結果咳出半碗海蠣殼。”
周遠瞥見她手背的月牙疤:“這傷像被貝殼劃的?”
“七歲偷喝藥酒留的。”林夏抓起把九層塔揉碎,辛辣汁液滲入疤痕,“醉倒時把當歸當甘蔗啃,爺爺以為海妖附體,拿刮魚鱗的刀給我放血。”
曬場西側傳來剁魚聲,阿婆的砍刀卡進砧板:“小夏!把你家陶甕挪挪,這血沫子濺上去可難洗!”
“您當心手!”林夏小跑過去扶住晃動的案板,“上回劉叔剁鰻魚崩了刀刃,非說是我的紫蘇葉擋了煞氣。”
周遠趁機觀察那個泛鹽花的陶甕,發現內壁刻滿指甲劃痕。林夏回來時甩給他半片魷魚干:“好奇?這是我媽的嫁妝,她走后爺爺每年往里塞片當歸——說等甕滿了,人就回來了。”
“現在塞了多少?”周遠數著甕底褐色的根須。
“去年臺風卷走三片。”她突然用魷魚須指向天空,“瞧見那團積雨云沒?爺爺說那是我媽在腌漬雷聲。”
正午的陽光把陳皮曬出蜂蠟味。周遠學著捆扎艾草束,麻繩總在第三圈松脫。
“腕子別繃這么緊。”林夏從背后環住他手臂,帶著薄荷腦的涼意,“當年教海鷗打結,它翅膀可比你哆嗦得厲害。”
周遠感覺到她掌心粗糙的紋路:“那海鷗后來……”
“開春就跟著鰹鳥群北遷了。”她扯斷過長的麻繩,“前年劉叔在北海道捕秋刀魚,說見過翅膀帶傷疤的——也不知是不是當年那個冒失鬼。”
老劉頭恰好扛著漁網經過,聞言插話:“小夏養的鳥都帶靈性!她十二歲那會兒救的灰背隼,去年還往曬場丟過海膽……”
“劉叔!”林夏突然抬高聲調,“您漁網掛到苦楝樹了!”
周遠望著老人倉皇離開的背影:“隼的事還沒說完呢?”
“老頭記岔了。”她低頭給艾草束系標簽,“那海膽是陳伯家孫子扔著玩的。”
閣樓投下的陰影蠶食曬場時,周遠在當歸堆里發現個生銹的鈴鐺。林夏擦拭銅銹的手勢像在給新生兒洗澡:“這是我爹船上的霧鐘,十二歲從沉船殘骸里扒出來的。”
“刻著浪花紋?”周遠摩挲著鈴鐺內壁。
“我娘耳環上也有這紋路。”她突然搖晃鈴鐺,驚飛晾藥架上的鹡鸰,“結婚那夜漲大潮,爹說海浪在他們婚床上繡了整夜花紋。”
賣蠔烙的阿婆挎籃路過,籃里牡蠣殼相撞出雨聲:“小夏還留著這破鈴?你娘懷你那年……”
“阿婆嘗嘗新曬的陳皮!”林夏抓起把橘皮塞進老人圍裙,“燉豬蹄時放兩片,保管您風濕再不犯。”
周遠望著阿婆蹣跚的背影:“你好像不愿人提過去?”
“是怕他們添油加醋。”她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月牙疤,“就像這道傷,現在都傳成我被鮫人咬過。”
暮色漸濃時,周遠終于捆好第一束規整的艾草。林夏將霧鐘系在晾藥架頂端:“送你當鎮宅鈴,比你們城里人買的日本風鈴實在。”
“不怕我半夜被鈴聲嚇著?”
“霧天才會響。”她指尖輕叩銅壁,“就像我娘留下的海螺——只有東南風能吹出調子。”
月光漫過曬場時,周遠在霧鐘里發現團風干的蒲公英。林夏正給九層塔蓋防露布:“去年秋天種的,本想等種子飛散時撒進海里……”
“為什么留著?”
她突然吹散絨球,白色傘絮粘在周遠睫毛上:“就像你留著辭職信復印件——有些東西,得等對的風。”
潮聲漸起時,周遠聽見霧鐘發出細微震顫。林夏蹲在陶甕旁添加新當歸,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得像十九歲那夜埋葬通知書的少女。當當歸根須觸到甕底的“夏”字刻痕時,整個曬場突然彌漫起二十年前的雄黃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