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鹽場西南角的鹽蒿草開始返青時,周遠左腳拇指縫里已嵌進七粒粗鹽。他提著蛀空的杉木鹽耙,看林夏赤腳踩進鹽泥里——她腳踝揚起時帶起的褐漿,正巧濺在他拘謹縮回的褲腳上。
“往這兒下耙。”林夏突然抓住他手腕往右帶,他聞到她袖口蝦醬混著汗蒸發的咸酸味,“你當是在寫字樓劃拉Excel表格呢?”她食指關節敲了敲他繃緊的小臂,那里還留著久坐電腦前的蒼白。
周遠的木耙卡進鹽埂時,藍牙耳機從晃動的襯衫口袋滑落。銀白色耳機在鹽鹵上彈跳兩下,像條缺氧的翻車魚沉入褐色泥漿。“喂!那是降噪限量款……”他膝蓋撞到鹽垛,工裝褲立刻暈開地圖狀的濕痕。
“鹽鹵池吃物件可比碎紙機利索。”林夏單腳勾住鹽耙,腳背曬蛻的皮像半透明蝦殼翹起,“去年阿茂伯假牙掉進去,撈出來裹了層鹽殼——”她突然齜牙模仿老人漏風的口音,“閨女啊,這牙啃凍帶魚比原先的還利!”
老鹽工阿茂的收音機在播臺風路徑,電池液腐蝕的喇叭讓“強對流天氣”聽起來像“搶豆油添氣”。周遠弓著腰調整鹽溝,后頸曬紅的皮膚皺成過期發票的紋路:“這姿勢讓我想起通宵改PPT那回……”
“PPT要這么改早過關了。”林夏突然踹散他刨的鹽堆,晶粒飛濺時她眼尾笑出細紋,“鹽埂得帶毛邊,跟阿婆織的漁網一樣——太齊整的網眼,魚群都嫌假不肯鉆。”
正午的鹽鏡把陽光折成碎汞,周遠蹲在草棚下擰褲腳的鹽霜。阿茂伯甩來的竹筒磕到他膝蓋,潑出的薄荷水在褲管洇出非洲大陸輪廓。“你們小年輕——”老人用鹽耙柄戳了戳他后腰,“脊椎彎得比曬僵的蝦干還厲害。”
林夏盤腿坐在鹽垛上啃腌梅,核吐得比海鷗俯沖還準:“上回叫你試的貝殼枕呢?”她看著周遠被鹽水漬紅的指節,“再趴電腦前當鵪鶉,遲早和阿茂伯收音機一樣——接觸不良。”
“接觸不良也比格式化強。”周遠灌下竹筒里的酸梅鹵,嗆出的眼淚在鹽田蒸騰,“上周前同事說,我工位被改成AI情緒識別區——那機器連假笑和牙疼都分不清。”
黃昏的鹽田泛起鈾玻璃光澤。林夏突然拽著他滾進鹽堆,周遠的驚呼被鹽粒塞滿:“瘋了嗎這是……呸!”他吐出嘴里的粗鹽,發現她在鹽泥上壓出的凹痕正形成天然導流槽。
“鹽要這么曬才透氣。”她鼻尖沾著鹽晶,睫毛在夕照下像沾了金粉的蛾須,“跟你們辦公室綠蘿一個理——澆多了水,就得掀開瓷磚透個氣。”
返程路過曬藥場時,周遠摸到褲袋里融化的鹽塊。林夏掰了塊海螵蛸塞進他襯衫口袋:“墊枕頭下,治你半夜摸鍵盤的毛病。”見他盯著螵蛸上的螺旋紋發愣,她突然伸手彈他耳垂,“比你們進口褪黑素實在——去年臺風夜,阿茂伯靠嚼這個治打鼾。”
閣樓月光里,周遠對著泛鹽漬的體檢報告發呆。林夏白天捏過的腕骨隱隱發燙,血鉀指標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條鉛筆小魚。樓下傳來阿茂伯修收音機的敲打聲,混著潮水啃噬防波堤的碎響,竟比白噪音助眠APP里的篝火聲更讓人昏沉。
后半夜他被小腿抽筋驚醒,摸黑找水杯時踢翻鹽工靴。半融的鹽塊在杯底析出珊瑚狀結晶,恍惚間像看到離職那天的碎紙機在吞吐文件。林夏給的螵蛸硌在枕頭下,他數著窗外經過的漁船探照燈,突然想起她滾鹽堆時說的話——“鹽粒鉆進衣領別急著拍,等汗腌透了,能漬出件天然工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