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凝在窗欞上結成鹽霜時,林夏正握著柳葉刀剖開第三十一條黃花魚。刀尖在魚鰓處微妙地停滯——唐棠的米色羊皮靴碾碎門外貝殼的脆響,像極了周遠初來那日行李箱滾輪軋過地板的動靜。她沒抬頭,食指無意識摩挲著圍裙口袋里的鯊魚牙搭扣,金屬棱角抵住掌紋里未愈的裂口,那是上周教周遠剖河豚時被誤傷的。
“請問周遠先生住這里嗎?”
香水味先于聲音漫進來。林夏看著料理臺上凝結的魚血倒影:女人駝色大衣的下擺掃過青石門檻,羊絨圍巾松散垂落的弧度,與周遠那條在晾衣繩上飄了三天的灰格子圍巾驚人相似。
“二樓靠海那間。”林夏把沾著鱗片的手往圍裙后藏了藏,刀尖挑起魚內臟甩進貓食盆。虎斑貓沒有像往常那樣竄出來——它正蹲在樓梯轉角,琥珀色瞳孔跟著唐棠的鉑金包鏈條晃動。
木樓梯發出熟悉的吱呀聲,卻在第四階突兀地變調。林夏的睫毛顫了顫,那處破損是周遠扛著舊書架上樓時撞裂的,此刻正吞沒著陌生高跟鞋的節奏。閣樓門軸轉動的澀響碾過耳膜,她突然想起那扇門自己有一個月沒推開過了——自從周遠用漂流木雕了新的貝殼風鈴掛在門把手上。
咸腥的晨風卷著松節油氣味鉆進來。
林夏的刀尖在魚腹劃出歪斜的弧線,看著唐棠將亞麻色畫箱支在周遠的書桌上。透過半敞的門縫,能望見女人解開大衣時露出的珍珠灰襯衫,第三顆紐扣的位置與周遠常穿的那件舊工裝莫名重合。畫布繃緊的聲響讓她后槽牙發酸,那是周遠補帆時特有的動靜。
虎斑貓忽然躍上窗臺,碰翻了周遠養的薄荷草。林夏注視著滾落的陶土花盆,想起他上個月蹲在礁石區挖沙土的背影。此刻碎陶片在唐棠腳邊迸裂,女人只是輕輕“呀”了一聲,腳尖避開殘渣的姿勢優雅得像在舞池錯開陌生人的邀約。
“需要幫忙嗎?”林夏站在樓梯陰影里,看著唐棠將調色板浸入周遠的搪瓷臉盆。靛藍與赭石在盆底暈開,染臟了盆沿那道裂紋——除夕夜周遠喝醉摔破的,后來他用船舶膠粗糙地粘合,說裂痕像北斗七星的形狀。
“不必了。”唐棠的尾音裹在畫筆與畫布的摩擦聲里,羊皮靴尖無意識蹭著地板某處油彩。林夏的瞳孔微微收縮——那是周遠熬貝殼粉時濺落的靛藍,此刻正爬上意大利手工鞣制的皮料,如同潮水漫過精心規劃的堤岸。
廚房突然悶得令人窒息。
林夏轉身撞翻案頭潮汐表,紙頁嘩啦啦翻到周遠用紅筆圈住的滿月日。冰柜制冷機的嗡鳴混著樓上畫筆的沙沙聲,在耳蝸里絞成尖銳的螺旋。當她發現自己在數唐棠更換畫筆的次數時,刀尖已深深楔入砧板——這個習慣是跟周遠學的,他修船釘時總用虎口抵著榔頭默數敲擊數。
咸魚干在晾竿上投下細長的陰影。
林夏機械地擦拭流理臺,抹布反復摩擦周遠用船木修補的臺面裂痕。松節油氣味越來越濃,混著某種柑橘尾調的香水,像極了上周暴雨夜閣樓漏雨時,周遠身上沾染的古怪味道——他說是修補舊書沾到的防霉劑。
虎斑貓突然發出尖利的嘶叫。
林夏抬頭時,正看見唐棠拎著周遠的舊工裝外套站在閣樓窗前。晨光給女人周身鍍上毛邊,她將外套披在肩頭的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千百回。林夏的指甲陷進船木裂縫,木刺扎入指腹的疼痛讓她想起:這件外套的右口袋里有周遠給她雕的鯨魚骨發卡。
潮聲驟然漫過耳際。
當唐棠的畫筆開始勾勒窗外的老燈塔時,林夏終于看清畫架旁那個靛藍色馬克杯——杯身有道月牙狀缺口,是周遠某次出海歸來摔壞的。此刻杯口蒸騰的熱氣扭曲了女人的輪廓,仿佛她整個人正從周遠的生活痕跡里生長出來。
冰柜發出沉悶的震動。
林夏打開冷凍層取出昨夜剩的魚丸湯,發現周遠用防水筆在保鮮盒上畫的簡筆笑臉被水汽暈開了。凝結的油花里浮著半片薄荷葉,是他在暴風雨夜特意從窗臺搶救回來的。樓上突然傳來輕快的口哨聲,某個熟悉的變調讓林夏的手指僵住——那是周遠修船時總哼的旋律,此刻正從唐棠唇間流淌而出,每個轉音都精確復刻了他的呼吸節奏。
鹽霜在晨光里無聲融化。
林夏望著水槽里逐漸變淡的血水,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數唐棠更換畫紙的次數。這個認知像魚鉤扯破胃袋,她踉蹌著扶住周遠加固過的碗柜,金屬合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閣樓飄落的鉛筆屑沾上她發梢,與周遠木屑味的須后水氣息糾纏著墜入排水口。
當第一縷直射陽光刺穿晨霧時,林夏發現自己正用周遠教的繩結手法纏繞抹布。那些他手把手糾正過的丁香結,此刻在指間扭曲成陌生的形狀。樓上傳來畫布撕裂的脆響,混著唐棠懊惱的輕嘆——周遠說過,畫者撕畫時的力度最能暴露本性。
潮水開始上漲。
林夏把剖好的魚碼進冰柜,指尖觸到周遠刻在層架背面的鯨魚圖騰。霜花順著紋路攀爬,將唐棠遺落在料理臺的珍珠耳釘凍成冰柜里的小型月亮。當她關上柜門時,整個廚房都在隨著閣樓的筆觸震動,仿佛有艘看不見的船正破開晨霧駛來,桅桿上掛著她從未見過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