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錨痕
- 林夏的屋檐
- 夏檐
- 1233字
- 2025-03-04 18:24:45
月光爬上林夏的脊梁時,她正用鯊魚齒打磨青銅量海尺的缺口。鹽粒嵌進掌紋的裂口,刺痛比潮信更準時——這是漁村女兒與生俱來的生物鐘。周遠在底艙的鼾聲混著柴油味飄來,像極了幼時父親醉酒后斷續的船歌。
補網針戳破指尖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場風暴。父親把著她手刻下的第一道潮汐符,在量海尺上歪斜如蚯蚓。此刻周遠補的網眼就在旁邊,針腳比當年她的更笨拙,卻帶著某種令人惱怒的認真。她舔掉血珠,咸腥在舌尖炸開——和父親失蹤那夜唇上的血味一樣銹苦。
晨霧裹著魚市喧囂漫進船塢時,林夏正用匕首削平新浮標。周遠遞來的勞保手套太干凈,白得刺眼。她故意用沾滿魚油的指頭捏住,看帆布瞬間洇出油漬的云紋。“城里人的手得見血,“她把匕首柄塞進他掌心,“不像我們,血早被海水兌淡了。“刀柄上父親刻的防滑紋硌著她拇指舊傷,那疤痕是第一次獨自掌舵時纜繩勒的,比周遠腕上智能表的劃痕深三倍。
潮水退至礁石裸露時,她常盯著周遠曬蛻皮的脖頸。城市人蒼白的皮膚被腌成醬色,裂紋里滲出的不是汗,是某種讓她煩躁的掙扎。昨夜修船,他彎腰時后頸凸起的脊椎骨,竟與父親醉酒蜷睡時的弧度重疊。這發現讓她狠狠踹了腳齒輪箱,飛濺的機油在周遠工裝褲上潑出星群,像極了父親舊襯衫的酒漬。
貓嬸的魚粥在灶上咕嘟冒泡時,林夏正用苧麻繩纏緊磁石舵。周遠學她打結的手法太規矩,每個繩花都透著令人窒息的正確。“漁網不是你們那PPT,“她突然扯散他剛系好的繩結,“得留活扣,風暴來了才知道哪根先斷。“繩頭抽在他手背的紅印,讓她想起父親最后一次揚起的巴掌——那夜她偷偷改了他的潮汐符,換來了三十年來最豐厚的漁獲,也永遠改寫了父親的歸期。
月光最好的夜,林夏會爬上船桅。腳下周遠修補的船板泛著樹脂冷光,像極了父親棺木上新刷的漆。她摸出珍藏的半片青花瓷——萬歷祭海盤上撬下的殘片,釉面雙魚紋正啃噬著她的掌紋。“你也在找替死鬼嗎?“瓷片尖角刺入指腹時,她對著虛空呢喃。底艙忽然傳來周遠夢囈的鍵盤聲,手指敲擊船板的節奏,竟與當年父親醉酒敲打船幫的動靜重合。
暴風雨前夜,林夏在航海日志上偽造數據。周遠用城市帶來的精確度計算漁訊,她卻偷偷把坐標往東偏了半海里。“大海不吃公式,“她蘸著魚血改寫數字,“就像父親喝不慣淡水。“血珠在泛潮的紙頁上暈成胎記狀,恍惚間竟與周遠曬傷的蛻皮紋路相似。
潮水漫過青銅尺第三十七道刻痕時,林夏終于看清自己的卑劣:她在這城里人身上同時報復和尋找著父親。匕首尖在磁石艙刻下新符,每一刀都比教周遠時狠三分。樹脂未干透的“遠“字正在龜裂,像極了父親沒能教會她的那個字——那夜他醉醺醺比劃的,究竟是“歸“還是“滾“,至今仍是漁村口耳相傳的謎。
黎明前最暗的時刻,林夏把周遠補錯的漁網推進海里。網眼在渦流中張開成嘲笑的嘴,吞沒了她十四歲時的哭聲。當第一網真正的漁獲躍出水面,她忽然期待周遠永遠學不會正確的繩結——就像她始終參不透父親留在量海尺上的最后一道符。潮聲轟鳴中,她終于對自己承認:留住這個笨拙的異鄉人,不過是給無處停泊的恨意,找了艘永不靠岸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