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語百句:中華經典百句(口袋本)
- 傅杰
- 1616字
- 2025-03-07 20:15:27
朝聞夕死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里仁第四》)


人是有文化——也就是能“聞道”的動物,沒有文化——也就是不曾“聞道”,就跟其他動物沒有了差別,人生獨有的意義與價值都無從體現,生也就等同于死了。所以宋人黃晞稱:“生而不知學,與不生同。”(《聱隅子》)所以明人錢宰稱:“盛衰固常理,何必金石堅?朝聞庶有得,夕死不愧天。”(《擬古》)所以清人魏源稱:“不聞道而死,曷異蜉蝣之朝生暮死乎?”(《默觚上·學篇十四》)《漢書·夏侯勝傳》記載,漢宣帝即位之初詔議立武帝廟樂,名儒夏侯勝以武帝“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根本“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被指控為非議詔書、毀誣先帝而下獄并處死刑,而他泰然自若:“議已出口,雖死不悔。”跟他一起被捕且同樣被判死刑的還有受其牽連的丞相長史黃霸。兩人身在牢房:“霸欲從勝受經,勝辭以罪死。霸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勝賢其言,遂授之。”胡文輝稱:
我覺得,這句話或許是我們祖先最偉大的話語之一,不僅代表了人類的求知欲望,更代表了生命的積極精神。我過去在《中國早期方術與文獻叢考》的跋里,引用過馬丁·路德的一句話:“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毀滅,我仍愿在今天種下一棵小樹。”這跟孔子、黃霸所言,也是意蘊相通的。(《學問的人生——懷張暉》)
與之前后輝映的是焦竑《玉堂叢語》中的記載:
石首楊文定下錦衣獄,與死為鄰。公勵志讀書不止。同難者笑之曰:“勢已如此,讀書何為?”曰:“朝聞道,夕死可也。”
孔子并不諱言“死”與“短命”之類的字眼,遣詞的直白正體現了態度的通達,受到錢鍾書的一再推崇。在用英文寫的《還鄉》一文中,他向外國讀者介紹:
中國古典哲學的很大一部分也是關于死亡的詮釋,教人如何面對死亡。不過,由于中國古代哲學家對來世和不朽的信念過于含混,以至不能為生命的終結提供任何安慰或意義。他們考察人生時想必會和閱讀神秘小說一樣感到不滿,因為最后一章都下落不明;且死亡僅僅是恐懼,與誘惑和未知基本不相關。他們因此試圖以化解死亡的方式來解釋死亡,如稱其為懸解、安息(“息我以死”),更常見的說法則是回家。……但只有在歸于列子名下的著述中,上述觀念才找到了最具雄辯性的表達。在對生死代謝發表了長篇議論后,列子云:“鬼,歸也,歸其真宅。”接下來的論述類乎Raleigh關于“死之偉大”(mightie death)的告白:“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古者謂死人為歸,則生人為行人矣。游于四方而不歸者,世必謂之狂蕩之人矣。”(《列子·天瑞》)這番話說得很豪氣,很漂亮。但總讓人覺得有點像黑屋中獨處的孩子靠銳聲唱歌給自己壯膽。這種雄辯術體現了內心深處畏懼死亡的人以漂亮言辭自慰的需要,他借此說服自己死并非死,而是別物。孔子的態度則更為無畏:他誠實地面對死亡,并直言不諱:“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相對于這種坦然接受天命的態度,懸解、安息、還家等說辭看起來就像是麻醉靈魂的冗詞贅語,徒然暴露出嗜酒者無酒喝式的恐慌。(龔剛譯)
在用文言寫的《談藝錄》一書中,他向本國讀者介紹:
釋老之言雖達,胸中仍有生死之見存,故有需于自譬自慰。莊生所謂“懸解”,佛法所謂“解脫”,皆尚多此一舉。非胸中橫梗生死之見,何必作達?非意中系念生死之苦,何必解脫?破生死之執矣,然并未破而亦破也;忘生死之別矣,然未即忘而亦忘也。宋儒所謂放心而未心放者是也。《論語·里仁》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明知死即是死,不文飾自欺,不矜誕自壯,亦不狡黠自避,此真置死于度外者。
美學家王朝聞晚年或與會,或登壇,介紹者幾乎沒有例外地稱其為“王朝(cháo)聞先生”。王氏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專門撰文聲明:我叫王朝(zhāo)聞,不叫王朝(cháo)聞,自述本名乃王昭文,以早年就讀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時與同學重名,遂以孔子這句名言中的前兩字取而代之,既不變讀音,又借此寓志。今人莫明其義,誤讀其音,不但聽來逆耳,而且完全湮沒了其命名的用心。正是:
名不正則言不順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