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過酉時五點,李伯弢不得不加快步伐,出了騾馬市,叫了一輛驢車,朝西城的咸宜坊趕去。
今日晚宴,便是和諸多同年約好在咸宜坊(今西單甘石橋一帶)的鶴鳴樓擺席。
鶴鳴樓乃是一座五層高的樓閣,樓前一對石雕仙鶴昂首而立,栩栩如生,正與“鶴鳴”之名相得益彰。
此樓第一層到三層設有寬闊大廳,陳設講究,雕花紫檀桌椅錯落排布,四層為雅間,各間屏風隔斷,繡幕低垂。
至于五樓,則是供高門貴客享用的廂房,窗外便可俯瞰整個咸宜坊的盛景,至于房內場景,一般食客便無須知道了。
李伯弢坐著驢車,來到酒樓已是酋時過半,樓中早已熱鬧非常,食客滿座。
下車之后,一個門童迎上前來,李伯弢隨口道:“三樓的訂席!”
門童一聽,頓時神色一肅,恭聲道:“原來是新郎官,小的真是三生有幸,這邊請!”
忙不迭地將他引入樓內。
他整理衣襟,緩步登樓,到了三樓,便傳來陣陣暢懷大笑。
李伯弢站在樓梯口,往大廳看去,細細一數,竟然擺了十五六張大圓桌。
這十五六桌,一桌十人,算起來竟然來了近半的新科郎官,遠遠比最后兩天在文選司的新進士多,可見很多人呼朋喚友,把不在場的同年都拉來了。
由于國難當前,所以大家嘴上不說,可都心知肚明——這可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燒尾宴”。
自古魚躍龍門,鯉魚化龍,然升龍有尾,而今諸位新科進士已然登科及第,各赴翰林院館讀、六部觀政,尚待仕途初定,正是“神龍燒尾,直上青云之際”。
當日,李伯弢振臂一呼,欲在鶴鳴樓擺席,本想自己做個東,主持這宴席的諸事。
但當時在場的北直隸同年,說什么都不答應。
皆異口同聲,說是這“憂遼宴”必須由地主主持、設席。
此言雖合情合理,李伯弢卻不免有些遺憾和無奈。
畢竟,他原本還存了幾分心思,希望能通過主持大宴,和其他同年多親近親近。
所以,今日在場穿梭導引,接待來賓的正是當日三位北直隸同年張元芳、喬若雯和玄默。
張元芳乃北直隸順天府薊州人,三甲同進士第十五。
喬若雯乃北直隸真定府臨城人,三甲同進士第三。
玄默乃北直隸河間府靜海縣人,三甲同進士第一百四十四。
李伯弢有些汗顏,除了玄默,其他二人的名次都比自己要高。
不過,稍后一想,又有些釋懷,再比自己高,人生的起跑線大家都差不多——都是三甲還比什么哦!
李伯弢此時,忽見四樓雕花欄桿旁立一歌女,纖指輕撥,箏聲悠揚,樓內又傳來幾聲嬌笑,竟比三樓的喧鬧更添幾分風流韻味。
他抬頭望著四樓,心想后世看個網文,經常能讀個勾欄聽曲,這鶴鳴樓莫非也有這出?
此時,場中的北直隸喬若雯更是眼尖,樓梯入口處自是留意,早已瞧見站在那兒發愣的李伯弢。
這幾日,李伯弢早已成了郎官們茶余飯后,閑談間的紅人。
他竟能憑一己之力,讓分撥名額在短短兩日之內就塵埃落定,這可是間接的給百余位郎官們行了方便。
不僅如此,更是在文選司主事面前據理力爭,相互激辯而不落下風。
最讓人敬佩的是,他竟主動放棄了吏部觀政,這等氣度!
光是這三點,已讓平時閑談中的諸多郎官心生敬意,畢竟換成自己,真不一定有李伯弢如此灑脫。
因此,喬若雯一見李伯弢便立刻迎了上去。
“伯弢兄,伯弢兄,錯了錯了,咱們是在三樓,不是四樓!”
“啊?哦,記錯記錯,咱就在想,這四樓俱是胭脂之氣,怎是我等用餐之處......”
“好說,好說,”喬若雯一把拉住正要往四樓走的李伯弢,高興的說道:“可算是把你等來了!”
“你這‘憂遼宴’的號召人若是不來,咱們可不敢輕易下筷啊!”
李伯弢笑道:“若雯兄,這話可不敢當。這場宴席,多虧直隸的同年們鼎力相助,方能成行。”
他環顧四周,隨即問道:“大伙兒都到齊了?我該不會是最后一個吧?”
喬若雯擺手笑道:“嗨,你這正主倒還來得不算晚!如今到席的十之六七,尚有三成同年還在路上。”
“那就好,那就好!”
正說話間,另一旁的張元芳見李伯弢與喬若雯還站在樓梯口,便笑著迎上來:“我說二位,聊什么呢?喬兄,怎么還不讓伯弢兄趕快入座?”
喬若雯正要開口,卻聽李伯弢擺手道:“哎,不忙,不忙!二位且稍待,小弟尚有一事相商!”
這燒尾宴一向繁雜,如果上齊食單上的五十八道菜,那真不知吃到猴年馬月。
所以,一般舉辦的燒尾宴也不過借個名頭,取其中幾道美味菜肴以飧眾人。
可不管怎么說,這“紅羊枝杖”(烤全羊)、“水煉犢”(清燉小牛)都是必備之佳肴。
不過,在這名流匯集的鶴鳴樓的燒尾宴,價格一向不菲。
李伯弢打聽下來,這一桌餐食竟然要花費五十兩銀子!這可幾乎是七品縣令一年的俸祿。
雖然,一桌十人,可每人也要支付五兩銀子。
李伯弢自然知道,不少郎官的家境并不優渥,這一頓飯下來,幾乎是兩三個月的開銷就沒了。
而要等到朝廷下發俸祿,還在觀政一月之后,這期間的生活必然陷于拮據。
喬若雯和張元芳兩人頻頻點頭,隨后張元芳問道:“李兄說得有理,但不知該如何排解此事?”
李伯弢仔細一想,說道:“有一難處,小弟還想請教,赴宴的同年互為好友,若是直接詢問,怕是丟了面子......”
喬若雯聞言微笑,立刻說道:“此事,伯弢兄盡可放心。”
“咱在每桌之上都定了‘桌長’招待同桌,稍后便可讓桌長私下詢問。”
“如此一來,既不失禮數,又能面面俱到,豈不兩全其美?”
“妙哉!”李伯弢恍然大悟,隨即點頭稱贊。
這位老兄確實是個人才,難怪歷經天啟一朝,能從禮部主事一路晉升至本部員外郎。
而到了崇禎朝,竟然能避開閹黨牽連,又轉而高升去了吏部考功司。
這等手腕,正如他方才所提的方案一般,不僅細膩周全,更見老成持重,處事周道。
只可惜到了崇禎四年,放為兗州知府之后,便因病而歸,自此再不入仕途。
李伯弢看著滿面笑容的喬若雯,心中一嘆!
讀史之時,有一副畫面一直留在李伯弢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崇禎十二年,建虜入關,失城四十八,臨城城陷。
喬若雯端坐、按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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