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祚在昨日之前心情一直沉重,滿腦子惦記的都是如何籌措軍馬、按期采買的難題。
不過,自從前日里李府遞來一紙書信,他看了之后,心頭的石頭才稍稍落下,也因此才有了之后與萬有孚之間的輕松談笑。
此刻,面對著坐在一旁的永康侯徐應坤,商周祚心中微動,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條陳文書,遞與徐應坤,一邊說道:
“至于這采買馬匹的方案,下官剛擬了一本條陳,正準備上交兵部,侯爺可是第一個看到的。旁人,我一個字都沒提。”
徐應坤一聽,登時大喜,趕緊伸手接過那條陳,滿臉笑道:
“老商啊老商,咱就知道,你這人向來講交情,太仆寺和咱京營本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你這番意思,咱兄弟們就放心了!”
說罷,他便低頭翻開條陳,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起初神色還算鎮定,但讀到第二頁,忽地眉頭微蹙,再往下翻,嘴唇微張,眼珠子也開始緩慢打轉。
之后,他竟皺著眉頭,開始低聲讀了出來——
為貫徹落實朝廷有關加強軍馬保障、支援遼東軍務之指令,確保本寺馬政事務依法依規、公正高效開展,遵循朝廷政務公開透明的指示,現就本輪戰馬采購工作公開如下:
一、采購背景
因應遼左戰事緊急,奉旨由本寺協同戶部辦理二萬匹軍馬之采購任務。此項事務事關軍國大計,時間緊迫、責任重大。
二、采購原則
本次采購嚴格遵循“公開、公平、公正”之基本原則,堅決杜絕虛報冒領、買空賣空及任何以權謀私行為。
所有采購標準、流程及結果,均按寺務會議議定,備案存檔。
三、采買方式
(一)部分馬匹將通過各省驛站緊急調撥;
(二)部分通過地方寄養馬廠集中征調;
(三)剩余缺口由本寺統一面向馬商公開采購,價格、品類、驗收標準另行公布;
(四)本寺將組織采購競拍大會,大會時間、地點另行通知;
(五)所有采買合同均需履行登記備案制度,便于后續督查審計。
四、監督機制
本寺已設立專責督察小組,對采買馬匹的數量、質量、交付情況進行全程監督。相關賬冊資料亦將適時向都察院備案,接受各方監督。
五、群眾參與
歡迎各地馬商踴躍參與采購,也歡迎社會各界提出寶貴意見。如發現弄虛作假、以馬充數等違規情形,可匿名舉報,本寺將嚴肅處理。
六、舉報方式
太仆寺寺前擊鼓,請蒙面。
特此公告。
......
永康侯徐應坤坐在一旁,讀完這一紙政務公開,臉上肌肉幾番抽搐,眼皮狂跳,腦殼發懵,只覺得每個字他都認識,連起來一句也聽不懂,什么“依法依規”“履行登記”“接受備案”?
他心中暗叫:“這到底是太仆寺還是是在翰林院!”
只覺自己像是文盲進了國子監,讀了半天也沒搞明白到底是在買馬,還是在作策論,整個人都不好了。
商周祚將身體朝永康侯靠了靠,壓低聲音說道:“侯爺,咱可以在這里向你透個底.......”
徐應坤這才反應過來,舒了一口氣,說道:“還得靠你老商,來給咱解釋解釋,咱就喜歡聽‘透底’的話!”
商周祚點了點頭,說道:“這第一次的采買大會,咱們太仆寺購馬的最低條件就是——”
“只要十天之內能交齊一千匹戰馬或是馱馬,良率高于九成,那這單生意就有可能成了!”
“那價格呢?”
“價格么......看著辦!”
當商周祚一路將還有些懵懵懂懂的永康侯徐應坤送出太仆寺,站在石階上目送他遠去,只覺一陣微風拂來,抬眼望天,見這四月的天空云淡風輕,不覺輕聲嘆道:
“這法子......倒是新奇得緊,能把采買、分攤、議價這些原本最麻煩的事,一筆理清。”
他頓了頓,眼中露出一絲玩味之色,低聲繼續道:
“可如此章法雖出自尚書府,但絕非大司寇那等嚴整風格,怕不是那李府后進小輩的主意?若是能成功,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搖了搖頭,心中暗道:不過有一點,老夫始終想不通——尚書府對這次采買如此上心,信里信外透著的味,分明是志在必得。
既然如此,若真已有五千匹戰馬在手,何必再行這‘采買馬匹大會’這般多此一舉之事?只是走個流程,走個過場?”
他負手踱步幾步,瞇眼望向長街盡頭,微微蹙眉:這背后的想法,倒是有點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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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弢此刻,忽覺鼻尖一癢,毫無預兆地打了噴嚏。
他抬頭望了望門外的天空,正是四月京城午后,天光熹微,云淡風輕。
他心中暗暗腹誹:誰又在背后念叨我呢?
想著,對著身邊的任青桐道:“任掌柜,將其余伙計喚到后廚,有些話要說。”
任青桐略一愣,隨即點頭,總覺得此時的李賬房身上有了種不知不覺的氣勢,讓她只能照著吩咐行事。
李伯弢則快步走入后廚,一眼掃去,里面三位掌勺和四名幫廚正東一句西一句閑聊著,話里話外都還繞不出“掌柜”和“賬房”那點事兒——表情繪聲繪影,個個眉飛色舞,八卦聊得興起。
他一聽,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哭笑不得,只好輕輕地咳了一聲:“咳——”
那群人正說得熱火朝天,聽到這一聲咳嗽,像被潑了盆涼水,頓時安靜下來。眾人抬頭一看是李賬房,紛紛收了聲,姿勢端了幾分,眼里卻多了幾分曖昧。
這時,任青桐也帶著三名店伙計進來,一并站在一旁。
李伯弢掃視了一圈,只見屋里頓時鴉雀無聲,便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色說道——
“長話短說,外面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聞了。竹桿棒要找掌柜的麻煩,等會事情就會變得更加糟糕,咱也不多說什么——”
“我需要一些幫手守護小錦官;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走,沒關系!”
大家沉默片刻,忽然有人問道:
“這位,不是咱們不愿意守護,只是外面這幫潑皮,整日打架,都有些拳腳功夫,咱們就算想留下來,又有何用?”
“再說了,要是讓那幫竹桿幫的潑皮賴上了,往后還有個安生日子不?”
李伯弢聞言微一點頭,隨口便道:“這事兒不難辦。誰愿留下來幫掌柜一把的,事成之后,每人十兩銀子!”
“若是覺得不安生,拿了這筆錢,去哪不是去?!“
話音一落,滿屋子都安靜了。
李伯弢不緊不慢地抬手一指任青桐,說道:“掌柜的人就在這兒,大伙盡管放心,這銀子一文不少,少一分,任掌柜她親自補給你們!”
任青桐頓時瞪大了眼,原本一口茶還沒咽下去,差點噴了出來。
心道:“這李燦然吹起牛來不要命,出錢時就退一步,這十兩銀子他咋不從袖子里掏出來?轉頭就把鍋甩給我,還一臉云淡風輕,真是個油滑記賬的!”
只見李伯弢回頭,朝她眨了眨眼,面上神情鎮定如山。
他心里明白,這節骨眼上談錢,自己這個掌柜的曖昧對象在這幫伙計眼里,可不如眼前日日管飯的任掌柜管用。
眼下說的不是三五文小賬,是十兩!那可是一個伙計一年掙的實打實的汗錢,若真拿了這筆錢,不干了去哪不是條出路?
果然,那些原本面露猶豫的年輕伙計,一個個面面相覷,似有意動。
李伯弢繼續說道:“至于動手,咱也不需要你們上陣,只要能守住小錦官即可。”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時間竟有些躊躇不決。
這時,一個穿著短打、年紀最輕的伙計忽然站了出來,啪地一聲把搭子往肩頭一甩,嘿嘿一笑:“眼下手頭也緊,十兩銀子,那可是天大的數目,我留下!”
他這一嗓子,如同一石驚起千層浪——
“我也留下!”
“我也干!”
片刻之間,十名伙計中,竟留下了四個。李伯弢點點頭,已是十分滿意。
他回頭看向那剩下的六人,語氣一轉,也不強求:“諸位,不愿留下的也不打緊,咱也不怪你們。”
“只是,還請諸位再幫個小忙。”
說著,他指了指店門方向,語氣沉穩而清晰:“眼下事關重大,還請你們立刻收拾包袱,帶著店里看熱鬧的食客一道出門,別留在這兒,接下來,小錦官可沒空招待客了!”
那六人聞言,皆是一凜,知此事非同小可,連忙起身,不再多言,各自去做準備。
這時,李伯弢走到任青桐身側,壓低了聲音,低聲說道:“讓你那信得過的伙計,混在食客之中一同出去,趕緊去報信。”
任青桐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眸一閃,認真地點了點頭,看著眼前的李伯弢,只覺此刻他眉宇間多是說一不二的決斷,一股與平日賬房氣質全然不同的凌厲。
她心里忽地一緊,忍不住低聲道:“你也小心些。”
李伯弢沒有應聲,只是看著她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任青桐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氣,提起裙角,快步帶著幾名伙計,走出后廚,向堂外走去。
而此刻的李伯弢,已經轉身走向那四個留下的伙計,神情肅然:“咱們也該準備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