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微微抬起眼,并未作聲,腳步緩緩踏入,環(huán)視整個后廚。
整間后廚約莫二十來步見方,六口灶臺排成兩列,磚砌而成,灶口烏黑,火灰未冷,方才還有人烹調(diào)。
每個灶臺上都整整齊齊地擺著鐵鍋,鍋鏟搭在鍋沿,鍋沿下還吊著幾個擦得發(fā)亮的銅勺、蒸籠蓋和油刷。
靠墻的案幾上鋪著竹木案板,案板上還留有切菜的痕跡,菜刀橫臥其上,刀刃微露寒光。
灶臺邊,墻上掛著碗架。那架子是老榆木做的,一排排依次排開,上頭擺著各式鍋、碗、瓢、盆和筷子。
再往里走,是一扇半掩的門,門上掛著塊舊木牌,上書“食材間”三字。
李伯弢推門而入,腳步略緩,眼神愈發(fā)專注——
這是個比后廚更狹長的屋子,卻也別有天地。屋內(nèi)分成左右兩排,左邊是一排連柜帶架的木櫥,上面井然有序地碼著糧米豆面——上等江南粳米,河北的黃豆顆粒飽滿;山西的一大袋一大袋的面粉,還有一袋剛運(yùn)來的熟糯米粉。
右邊則是存放腌制和熟食的地方。一口老缸蓋著竹蓋,掀開之后,一缸香味撲鼻的醬牛肉正泡在濃黑的鹵汁里。旁邊的架上,掛著幾條臘鴨、臘肉,油光發(fā)亮,香氣濃郁。
靠近門邊的角落,有三口大缸,缸高至人腰。李伯弢走近揭開一口,里面是金燦燦的菜籽油,油面波光粼粼,反射出他的身影。旁邊兩缸,一缸裝著醋,一缸是醬油,皆是自產(chǎn),自有一股濃烈醬香。
再往里,是一只冰窖似的地坑,里面用厚厚的棉簾遮蓋。李伯弢彎腰掀開棉簾,揭出蓋板,一股涼意撲面而來,里面藏著今日剛買回來的雞鴨魚肉。
他一邊看,一邊點(diǎn)頭,眼神漸漸凝重,伸手從地坑中,拿起一條魚,隨口說了一句,身后伙計都聽不懂的話:“我想吃魚了!”
隨后,李伯弢轉(zhuǎn)過身來,看了一圈身后聚攏的伙計,語氣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把米袋從中剖開,前后分成兩大塊布片——要整的,不能破!”
“再去東廚,把一尺上下的陶罐,或者趁手的罐子,全都清空!”
他頓了頓,指了指外面那排灶臺,聲音加重:“灶臺,全都起火!六口灶臺都點(diǎn)著,把大鍋擺上去滿油!”
一名伙計愣了一下,小聲道:“李爺,咱這是要干嘛?”
李伯弢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咱們這灶臺,今天不炒菜,是要熬六鍋‘沸油’。看得懂,就多做點(diǎn)準(zhǔn)備,看不懂——那就聽話照做!”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俱是一凜,不再多問。
李伯弢又問道:“那火寸條,從點(diǎn)燃到熄滅,大概多久?”
“回李爺,一刻鐘左右的時間。”一個伙計連忙答道。
“記住了,等我一出去,若是在外頭起了爭執(zhí),你們在里頭,就把所有火寸條拿到堂外,一次點(diǎn)燃十根!”
“火滅了,就再點(diǎn)新的,續(xù)著點(diǎn)。都放在靠近堂后的桌上——看得見,隨時能拿到。”
李伯弢又指了指一處,語調(diào)加快:“還有,等會這幾樣?xùn)|西都搬出去。”
說完,他又點(diǎn)了一些物件,說道:
“那兩缸菜油,大陶罐三口,缸邊的兩捆麻繩,還有那大竹篩、豬鬃掃帚、掛臘肉的五尺棍子全帶上——統(tǒng)統(tǒng)搬到前堂去,擺在案后墻邊!”
眾人聞言,無不動容,連聲應(yīng)諾,忙碌地四散而去,頓時后廚間火光漸起,鍋聲灶響,油鍋正咕嚕咕嚕翻滾,一股熾烈的熱浪已然涌上來。
不到片刻,一名伙計奔了過來,手里還拿著兩大塊米袋的粗麻布,灰撲撲的,帶著些許米糠的味道。
李伯弢見狀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中閃過一抹滿意之色,隨后仔細(xì)地卷起自己左右的衣袖,淡聲吩咐道:“將這麻布纏到我手臂上,纏緊些,別松。左右手各纏一塊。”
那伙計雖然愣了一下,但也沒多問,趕緊將麻布塊鋪平放在手臂之上,小心地一圈圈的開始纏繞,越纏越緊,直至包得結(jié)實(shí)服帖。
他趁這工夫,目光一掃,看向四周正在忙碌的伙計們,不停的對著他們指點(diǎn)之后的安排。
伙計們你一言我一語,有問的,有不懂的,甚至有膽小的低聲嘀咕“這不是要火拼了么”,可李伯弢卻不曾停下。
“聽不懂也無妨,記下哪一句是哪一句,輪到誰用誰就知道!”
“反正現(xiàn)在也來不及細(xì)講了,該記住的記住,該蒙混的蒙混,反正大家都機(jī)靈點(diǎn)!”
李伯弢站在中央,雙臂纏布,身影挺拔,面色沉靜。
小錦官外的長街之上,竹堂眾人早就等的有些不耐煩了,正當(dāng)這股火氣快要壓不住之際,就見飯館門內(nèi)慢慢走出兩人——
一人正是鋪頭侯四,身邊另一人,則是一名年輕人。
只見那年輕人不過弱冠出頭,穿一身尋常布衣,袖口扎緊,步伐從容,肩背微挺,行走間有幾分軍伍里才有的利落勁頭。
他臉上不怒不懼,目光不偏不倚,迎著眾人看來的目光徑直踏上青石長街。
竹堂執(zhí)事身旁,那面闊鼻塌的漢子湊上前來,低聲道:“護(hù)法,就是那人,聽說是一個......什么記賬的!?”
張槐輕輕抹了抹自己那鷹鉤鼻,瞇著眼望了李伯弢一眼,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一個記賬的?就把你手指廢了?這話你要是回堂里說出去,怕是得被人笑掉大牙。”
那塌鼻漢子頓時漲紅了臉,嘴巴動了動,低聲道:“這......可能是我運(yùn)氣不好,恰好打中了要害......”
張槐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也懶得搭理他,只瞇著眼看向街上。
這時,李伯弢已走到距他們丈余遠(yuǎn)的地方,腳步一頓,雙手抱拳,沖著眾人一揖,神色平靜,開口說道:
“咱聽說,南城三大堂口,一曰地龍,二曰三刀會,三曰竹桿幫。”
“今日得見諸位兄弟風(fēng)采,果然個個虎背熊腰、殺氣騰騰,實(shí)不愧是城南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
“李某人今日得見,實(shí)乃三生有幸!”
張槐聞言,微微挑眉,略略一拱手,冷笑道:
“原還以為你是個只會藏在女人身后的縮頭烏龜,沒想到竟還真敢出來。不錯嘛,有幾分膽氣!”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當(dāng)面鑼,對面鼓,把這賬,好好掰扯掰扯!”
“如何個算法?”
張槐目光一凜,沉聲道:“咱們就先從欠賬說起——這小錦官,連本帶息,總共三百五十兩白銀,你若能替她們做主還錢,那咱們這筆帳好說。”
“但若是不能,那對不住——那丫頭,今日就得跟咱們走一趟!”
李伯弢神色不動,掃了一眼氣焰正盛的竹堂幫眾,又看了看臉色有些變了的侯四,語聲沉穩(wěn):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今日這事——便由侯鋪頭在場作保,我李某立下字據(jù),當(dāng)日兌銀,結(jié)清銀兩!”
此言一出,街上人群頓時一陣嘩然。
張槐目光一凝,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就連站在一旁的侯四也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
“小兄弟,不是我侯四瞧不起你,這三百五十兩可不是小數(shù)目......你真有這能耐?這字據(jù)可是一言九鼎,再兌不上銀子,那可真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李伯弢聞言,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理會,拍了拍袖口,一字一頓地說道:
“還錢之后,我有一句話要講明白——”
“從此之后,小錦官與貴幫之間的恩怨,干干凈凈,兩不相欠,若你竹桿幫日后再找借口生事,自有天罰!”
張槐“嘿”地一聲冷笑,身形微傾,露出幾分桀驁氣勢:
“好一個‘兩不相欠’!張某人在竹堂雖然只是個執(zhí)事護(hù)法,可咱這人,素來言出必行!”
“只要銀子兌得上——咱竹堂,便不再叨擾分毫!”
“好!那就由侯四爺作保!”
李伯弢緩緩伸手入懷,嘴角不動聲色地微微一勾,心中卻暗暗感嘆:還好這幾日常往各府上跑,早早塞了五張百兩銀票在懷里,以備不時之需。原本不過是個順手的習(xí)慣,不曾想今日竟真派上了用場。
他手中捻了四張出來,看著四百兩銀子,心中默默一思忖,便轉(zhuǎn)手交給了侯四,“這是四百兩,不用找!”
街邊看熱鬧的百姓,原本還都縮著脖子,等著看拳腳相加、雞飛狗跳的一幕,誰料這一掏兜——竟掏出四百兩!
“我滴個娘欸——銀票誒!還是四張一百兩的!”
“我活了大半輩子,頭回見這么多錢還能疊著遞出去!”
小飯館里的伙計,看著這般光景,也同樣目瞪口呆,問道:“我說,有誰知道這李爺是哪個府上做事?”
“怎么了?”
“咱也想去那做個幫廚......”
那侯四更是手抖得像秋風(fēng)里晾著的破布條,一張張銀票舉在空中,對著陽光一陣端詳,就是為了看得跟清楚一點(diǎn)。
嘴角都開始抽搐了,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這輩子連在夢里都沒數(shù)過這么多!
那竹堂執(zhí)事的鷹眼瞇了又瞇,心中驚疑:這記賬的是污了銀子了吧?這小錦官要有這錢,早就還了......
他看了眼站在門口的任青桐,又看了眼玉樹臨風(fēng)的賬房,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是心有不屑,這要是去了玉花樓,天天換一個紅倌人,怎么都可以用上十個八個的,總比你著守著一個的,劃算多了!
真是少年不知姐姐好,總把清倌當(dāng)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