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看著跪在堂中的眾人,指間茶盞微微轉了半圈,語氣不疾不徐:
“既然如此,那某便開門見山了。”
“請李公子示下!”
李伯弢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眼中雖帶笑意,卻透著一股叫人不敢直視的冷靜。
“近日,兵部打算購買大批馬匹支援遼東,爾等可曾聽聞?”
祁鳳池上前半步,低頭答道:“小人確有所聞,不過只是些坊間消息,真假難辨。小人和各位掌柜尚未探得實底。”
李伯弢輕輕一笑,將茶盞放下,手指叩在幾案之上:
“其實也沒什么,不過就是兵部要購些戰馬與馱馬而已。”
聽聞李伯弢講述這兵部還未公開的要務,這眾人皆是屏息,不敢插言。
李伯弢忽而神情一斂,正色道:
“既然你們今日來找我,那我便不拐彎抹角。此番兵部采購,五千匹戰馬、萬五千匹馱馬,事關軍國重務。馱馬生意,你們各憑本事,某不置喙;但這戰馬生意——”
他目光如釘,緩緩落在每一個掌柜的臉上,一字一句道:
“——李府是當仁不讓!”
廳中一片死寂。
“諸位——”李伯弢聲音微沉,“誰贊成?誰反對?”
八位掌柜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敢作聲。他們心知這話不過是開場,若有人在此時妄言反對,只怕連門都難走出去。
祁鳳池咽了口唾沫,躬身說道:“自當聽李公子調遣!”
李伯弢點點頭,目光緩和了些,語氣卻更直白:
“既然請罪,總要有請罪的樣子。兵部這五千匹戰馬的生意——我李府要的不是空口認錯,而是實實在在的誠意。”
他略頓片刻,抬手指向眾人:
“這戰馬的售價,以二十五兩一匹計!事后兩個月內付款!”
“我且問你們:每家,準備拿出多少匹?”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躊躇。這可不是小數目,背后可要動用多少渠道、耗費多少人力銀錢。
這些馬行東家掌柜哪個不是人精,心中都有一本細賬。
聽著李公子的意思,自家馬行是不能指染這戰馬生意,除了要交給李府的戰馬,而售價只有二十五兩——這基本就是一個成本價格。
關鍵還是一個霸王條款——事后付款,這李公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十足的空手套白狼!
當然,這趟來到李府,早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些人本就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所以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如何把損失降到最低而已。
沉默片刻,有人試探道:“李公子,小人等若各出百匹,不知是否合意?”
這便是一下子就要屯上二千五百兩銀子,還要支付日常的開銷。
若是按照往常,一匹戰馬兵部三十二兩左右的購價計算——兩個月內,算上其他費用,總共得損失千兩的銀子!
李伯弢輕輕一笑,卻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百匹?就不知騾馬市一個位子能值多少銀子?”
廳中聞言,無人敢出聲,氣氛更是凝重。
祁鳳池一咬牙,拱手道:“李公子,小人斗膽提議——不如我等每家各出二百匹,由李府統一出貨。價銀由公子作主,小人等絕無二話!”
其余掌柜聞言,雖心中肉痛,卻也連忙附和:“正是!聽李公子示下!”
李伯弢面無喜色,伸出一個手指,緩緩說道:
“你們都是二百五!”
二百五十匹!眾人紛紛腦中計算,這一單總共要損失兩千五百兩銀子——這些馬商真是賺不到的都算損失。
李伯弢其實已經算是客氣,如果單論損失,也不過是壓銀的利息,和平時的草料人工費用——二百五十匹戰馬,真正的虧損不過是七八百兩銀子而已。
因此,李伯弢這最后的定調,也讓大多數馬商,內心深處還算輕松了一下。
這李公子沒有把人往死里逼絕,也算日后好相見了。
“就按李公子所言,各家二百五十匹,由李府統一驗收、出貨。”眾人齊聲道。
李伯弢緩緩起身,衣襟一振,抬手示意:
“那便如此。諸位盡快備貨,月內交齊,我自有人去兵部辦理。若誰敢陽奉陰違,可別怪我翻舊賬。”
“遵命!”
廳內氣氛,這才稍稍緩和,可隨著李伯弢的后話,又隨之一緊!
“某也知道,以前在這騾馬市,大小事務是由九大馬商把持,那集頭胡蔫和鋪頭丘伍不過是你們跑腿的而已!”
“從今之后,這規矩得變上一變!”
祁鳳池戰戰兢兢,心中一片惶恐,硬著頭皮上前一步,低聲問道:
“請李公子示下,這騾馬市的規矩,往后......該如何變?”
“騾馬市的老規矩,還是九家馬商做主,這一條不變。”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心頭俱是明白過來:這九大馬商的位子,原本那鄭老板的馬行早就因趙之龍之案,被左光斗清算得干干凈凈。如今空出來的這一個位子——
眾人的眼神不約而同地瞥向李伯弢,心里都在暗道:這空位還能有別人?無非是公子您要將李府插手進來罷了。
李伯弢看著滿堂的神情變化,心知肚明,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卻藏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爾等不要誤會。咱李府雖然此番插手這單兵部的買賣,說句不中聽的實話——這也不過是為了國事。”
他放下茶盞,目光沉穩:“咱們尚書府——還真沒工夫、也沒興趣跟你們爭這小小的馬匹生意。”
這話說得既直白,又透著股氣度。
眾人聽了,一個個老臉微微發紅,暗覺羞愧,連連點頭稱是,口稱“李公子高義”“公子心懷社稷,實是我等汗顏”之類言語。
只是心中仍難免奇怪——那空出來的一家,到底是由誰來頂替?莫非李公子另有安排?
李伯弢卻只是笑而不答,“不過,有一條規矩倒是要變上一變!”
“不知是哪條規矩?!”
“這騾馬市的大小馬商,一共有六七十家。按照往年的常例,除了您們這幾家大馬商之外,所有的馬商都要往集市里交一筆銀子,可有此事?”
“是有這事。”祁鳳池答道。
“那好,既然這是規矩,那在騾馬市的馬商無論是誰,都要遵守!從今日開始,你們九家馬商,每一年也要照辦!”
眾人心中皆是一稟,誰都明白:這事哪能真就這么輕松揭過去?只怕這騾馬市往后的規矩,少不得還得有新章程。只是眼下不知,這年年要交納的銀子,李公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盤?
李伯弢掃了眾人一眼,見大家都屏息等著自己發話,心中暗暗盤算。
此前胡蔫丘伍曾說過,騾馬市每年能收上下五千五百兩銀子,最后進了各自衙門。除了九家馬商,平均下來每家商戶一年至少要上交百兩左右的銀子。
加上平時的盤剝,許多小馬商苦不堪言。
李伯弢早就想徹底改變這一狀況,既然自己碰到了,又能幫上忙,那自然不介意去整頓一下這不合理的世界。
哪怕從最基本的角度出發,一個人體如果只有主干順暢,而毛細血管不通,這機體只會到最后陷于壞死,也不利馬行馬政的發展——因為對于馬政,李伯弢自有打算,這騾馬市作為上下游的重要一環,必須要保持商業上的活躍度!
可這事又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情況,自己現在并不是一個革命者,而且李伯弢也無心整個大動干戈。
兵馬司、順天府該送的銀子,一文都不能少,而且還得增加。
但又要照顧小馬商的利益......
心念轉到這里,他已在心里擬出個章程,這騾馬市的每年的納銀總額必須增加,小馬商的納銀則必須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