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爺和胡老爺自然是為女兒婚事而來,不過奇怪的是這“親家”府里似乎并沒有言明......自己作為有頭有臉,有城府的人,也不好過于表露什么——沒有言明,自然是意味著還有某些門檻或有阻礙。
當兩位老爺一前一后抵達李府,雖然皆是循規(guī)蹈矩地遞了名帖,態(tài)度從容有禮,可心中早已有了幾分打算。
胡家千金,閨中溫婉、精于琴藝刺繡;吳家女兒,行事爽利,工于賬事書畫,皆是名門閨秀。
而她們的父親,一個是“江南胡家絲綢行”總號東家,手眼通天的絲商;一個則是“浙鹽北上”的鹽業(yè)大鱷,貨通半壁天下。
此番登門,他們本想各自“單獨謀局”,哪知才進李府前院,便在月門內(nèi)一照面。
彼此都愣了一瞬,隨后臉上又立刻掛起了笑——那種禮數(shù)周全,卻又各懷心思的深藏不露的微笑。
“哎喲,胡兄也在?”吳老爺拱了拱手,笑得得體,“真是久違了。”
“吳兄大駕,自然也不奇怪。”胡老爺一笑,“想來是向李公子出獄道喜?”
“是啊,大司寇的晚輩風頭正勁,你我前來也是為了禮數(shù)。”吳老爺端著笑,卻心中一凜。
兩人彼此寒暄,心里卻早已波濤洶涌。
這李家公子,雖曾身陷囹圄,但如今風頭轉回,府中上下仍頗有聲望,更別說背后還有李司寇這樣的中樞重臣——如此乘龍快婿,怎能輕易放手?
但對方也不是等閑之輩!
吳老爺暗忖:這老胡平日做事就是一根筋,如今來湊這個熱鬧,怕是也打的好算盤。
胡老爺冷眼一瞥:吳老頭兒油嘴滑舌慣了,哪里肯放過這么一門好親?今日之局,只怕要拼個高下了!
兩人各懷心事,隨著李府小廝引入正廳之中,誰也不肯落后一寸,誰也不敢露一分急切。
兩位老員外邁步入廳,剛一抬眼,便見正中高座之上,端坐著一位面容清俊、氣度從容的年輕公子,年紀雖輕,眼神卻沉穩(wěn)犀利,想來便是那位名震京中的李伯弢了。
他一側,垂手侍立著一位身著儒衫的青年,眉眼機靈,氣息俐落,雖著士服,卻帶著一股市井之氣,乍看不似府中庶仆,倒更像是個商賈之人。吳胡二人心下微動,俱都留了個心眼。
李伯弢見二位踏入,立刻起身拱手,打著晚輩的大禮,神情恭敬,面帶笑意,朗聲說道:
“吳員外、胡員外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實在是三生有幸!請坐請坐。”
兩位老爺在廳中落座,茶未入口,心思卻已翻轉了幾輪。
本以為這趟李府之行,不過是場略帶試探意味的私下寒暄,意在打個親事的前鋒,觀一觀李家少爺?shù)膽B(tài)度。
可誰曾想,今日竟非獨訪,而是“同堂論局”——對方竟也是為女兒而來。
更詫異的是,李公子身旁那位儒衫青年自入廳始終不退,眉眼精明、神情自若,分明不是府上管事的常例;
吳胡二人雖久歷風浪,但此刻也不得不收斂幾分,皆各自持重,不愿先開口。
那片刻沉默雖短,卻像刀鋒輕劃水面,冷意無聲。
李伯弢卻早已看穿這層靜默,仍是舉止從容,笑意恰如其分。
他輕輕放下茶盞,似無意般開口:
“前幾日聽人提起胡家在城東又開設的新鋪子,聽說每日頭香,錦緞銷得快得很,連順天府衙里的幾位上官都派人定貨,不知胡員外最近可是添了幾分煩忙?”
胡老爺捋了捋髯須,笑得溫吞:“唉,不瞞李公子,都是虛名虛聲而已,小打小鬧的買賣罷了。東市那鋪子,不過七八處小柜面,拿不出手,怎敢勞公子掛念。”
“倒是今后公子若是對湖絲綢緞感興趣,小老兒倒是可以略微介紹一二,想來這京中能有上好蘇州府湖絲的也就老夫這一家了!”
胡員外話說完,嘴角不經(jīng)意一挑,神情仍是溫和含笑,然而那藏在笑意底下的自信與老辣四下溢出,隱隱透出一股壓人的氣勢。
李伯弢聞言不置可否,轉而一笑看向吳老爺:“聽說山東、登萊那頭春鹽初成,早有人連夜搶購,怕也是忙碌的時節(jié)。如今的鹽商,既通內(nèi)府(宮中),又挾舟運,實在厲害。”
吳老爺?shù)恍Γ骸胞}票之事,朝廷向來鉗制頗嚴,小人不過仰仗舊情,偶得幾張余票,能行幾段漕運,倒是不敢多談‘溝通內(nèi)府’四字。此物雖重,卻是燙手,做得多了,未必是福。”
言辭謙遜,卻將“能得余票”“掌握水路”“謹守規(guī)矩”一并托出。
你胡家再富貴,畢竟布匹是民生副品,我吳某人所經(jīng)營者,卻是封疆道府皆須審慎對待的“鹽政官貨”。
這一來一回,既不爭先,卻各顯底氣,皆在虛實之間試著李伯弢的反應。
吳、胡二人都清楚,這位年紀不大的李公子,雖是晚輩,但在婚姻大事之上實則正主。
李伯弢微笑點頭,緩緩的拿起茶盞,略略的喝了一口。
今日這事,他本來就不想多談,幾撥人的到來,不過是在他的算計之中——只是最后一批客人,到現(xiàn)在還未現(xiàn)身,讓他這個別人眼中的“女婿”心中尷尬。
只好趁著喝茶的功夫,緩解一下心中的情緒,想想等會到底要說些什么。
正在此時,李觀木快步奔至正廳門口,抬眼望向廳內(nèi)。
李伯弢目光一觸,神情微松,終于露出一絲笑意,心頭那根弦也悄然松了幾分。
“少爺!”李觀木喘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門口有人求見,是騾馬市那邊來的!”
李伯弢點頭,語氣不疾不徐:“請!”
未及多想,廳門處腳步聲起。
隨在李觀木身后而來的,竟有八人!
這八人魚貫而入,皆是身著不同色的錦繡長袍,腰間束金、束玉犀帶,氣度沉穩(wěn),各自年紀皆在四、五旬上下,眉宇之間自有精明利落之氣。
為首一人,正是騾馬市中赫赫有名的第二大馬商的當家祁鳳池,其余幾位,李伯弢也有所聞,正是九大馬商中的其他幾家。
這騾馬市中的頭號馬商被左光斗整肅了之后,剩下的八戶此時竟然都齊聚李府!
只是這些人,個個神色凝重,有些甚至面如土色,一時之間,讓廳內(nèi)氣氛倏然變了。
吳員外不動聲色地放下茶盞,眼角卻輕輕一挑;胡員外原本半倚靠背,身子也不覺坐正了幾分。
二人皆非庸碌之輩,自然看得明白——今日這陣仗,絕不是一個“善局”。
心有默契一般,同時站起,想要告退。
李伯弢轉頭一看,搖頭說道:“都是自家人,若二位長輩不嫌吵,不妨一并聽個熱鬧。”
吳、胡二人皆是老謀深算之人,心下雖驚,卻仍微笑點頭。
這李家公子,居然把倆人的稱呼都換成了“自家人”了,也不知他是怎滴一個心思......
“李公子既有雅意,老朽洗耳恭聽。”
“正好,也想聽聽京中騾馬行情,開開眼界。”
祁鳳池見狀,知道此時的局面,無論廳中是否有人,都要等著自己開口了,于是搶先半步,“噗通”一聲,雙膝跪地:
“小人祁鳳池,與騾馬市幾位不才掌柜,特來向李公子請罪!”
其余七人也跟著跪倒在地,齊聲道:“請李公子恕罪!”
李伯弢未即出聲,只端起茶盞慢慢呷了一口,才淡淡道:
“你們何罪之有?”
祁鳳池低頭如斗:“當日忻城伯世子趙之龍在馬市尋釁,小人等聽信其言,誤將公子之名上呈錦衣衛(wèi),還言辭不敬......實是愚昧之極,事后得知公子蒙冤,幾人已追悔莫及,然悔之晚矣。”
“今見公子重整門庭,小人等惶恐不安,唯愿親自前來負荊請罪,望公子看在市井薄情、人心易惑的份上,容我等改過......”
李伯弢看著廳中跪伏的八人,目光如水,靜靜落在他們身上。
吳、胡二人坐于一側,雖未作聲,內(nèi)心卻早已驚濤暗涌。
李伯弢雖是李司寇的晚輩,但卻能使騾馬市八大馬商前來跪拜請罪——這不是權勢,更是威勢,真是少年成勢,風頭正勁。
李伯弢緩緩將茶盞放下,終于開口:
“趙之龍一案,本非諸位主謀,但風聲之中,諸位未明是非,便輕言污我清白——”
他語聲頓了頓,接著笑了一聲,“不過眼下既已來此,那便看你們此番,是認罪,還是認人?!”
八人聞言,俱是俯首如搗蒜:“既是認罪,也是認人!”
“但請公子發(fā)話!”
“但請公子發(fā)話!”
李伯弢點點頭:“且起罷。”
他語氣未改分毫,卻分量已重如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