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踏湖回縣城的路上,宋草來回查看著手中紙板上記錄的文字,一言未發(fā)。
而趕車的王七幾經(jīng)猶豫,還是在進城之前問出了憋在心里的話。
“賢弟,你果真要救那四合村的村民?”
“談不上救,只是不愿眼睜睜看著那些村民死在荒野上。”
宋草的身形在騾車上顛簸起伏,但話語卻依舊堅定。
“若是薛家不同意該如何?賢弟可有把握?”
王七再度發(fā)問,宋草沉思良久之后,輕輕搖頭,發(fā)出一聲嘆息。
“我確無任何把握,只能盡力,爭取為他們死中求活罷了。”
這話讓王七一時無言以對,也只能嘆息一聲。
兩人回到縣城已是午間,宋草沒有去縣衙,而是回到家中,關(guān)上房門,開始仔細思量如何才能為縣衙和薛家的夾縫之中,為周尋等四合村的村民找到一條活路。
這事的難度極大,偏偏四合村的情況已經(jīng)刻不容緩了,整個村子里的存糧只夠吃三天,還有十幾個傷員,全村所有人身上的銅板加起來湊不齊兩貫錢,且外面還有薛氏虎視眈眈,因此更顯棘手。
思量了一整夜,宋草方才有了一個大致的思路,于第二日清晨一早和弟弟宋榮一起,背著兩個包袱出了城,再度來到了四合村。
今日四合村的生氣較昨日更少了一些,而村外的新鮮墳頭也多了兩個,顯然是又有人傷重不治了。
而村落之中,更是一副破敗凌亂的景象,村頭的茅草屋幾乎都變成了廢墟,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味道,像是遭了一場火災(zāi)。
“周尋何在!”
宋草獨自敲響銅鑼,鑼聲驚醒了那些渾如行尸走肉般的村民,他們抬起頭來,茫然的看著村頭的兩個青年。
宋草等了一陣,卻不見周尋前來,只得再度高聲呼喊,直到半刻鐘之后,才周尋拄著木棍前來,身形一瘸一拐,較之昨日顯然又有了新傷。
“出了什么事?”
宋草見狀問道。
“昨日夜間,薛家的人摸到村外放火,想要一把火燒了村子,好在俺們警覺,他們才未得逞。”
周尋的傷勢顯然不輕,說話之時眉頭緊皺,行動更是十分艱難。
宋草想了想,示意讓宋榮將身上的包袱解下來,遞到了周尋手中。
“此處村子待不得了,你們今日就要離開,暫先找個荒村將老弱轉(zhuǎn)移安頓了,這里有五貫鐵錢,還有一些傷藥,應(yīng)當(dāng)夠你們應(yīng)付十日左右。”
“安頓下來之后,明日傍晚你獨自進城,到紫石街口尋一個賣炊餅的,讓他帶著你去我家尋我,剩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宋草囑咐的有些啰嗦,周尋聽的更是有些發(fā)愣,目光在手中包袱和宋草面孔之間幾度打量,最終無言而堅定的點了點頭。
翌日清晨,宋草早早來到戶房,尋主辦江德泉領(lǐng)取馬踏湖淤田的官佃文書和賬簿。
“恭喜賢弟喜得美差。”
戶房主辦江德泉是個典型的老油子,見到宋草之后便笑著拱起了手。
“知縣相公親點小弟去做此事,小弟推脫不得,還望老哥恕小弟越俎代庖之罪。”
宋草笑著還禮,將話說的極為客氣。
清點田畝,發(fā)放田契本就是戶房的正差,即便是有縣令親自指派,宋草也難免會得罪人,尤其是這種注定會有油水的美差。
“賢弟言重了,賢弟深得知縣相公看中,讓愚兄好生羨嘆,日后還望賢弟多在知縣相公面前為愚兄美言。”
江德泉見宋草如此識趣,心中芥蒂也消了不少。
宋草和江德泉笑著聊了一陣,等戶房吏員劉守信將官佃文書以及相應(yīng)的登記賬簿送來之后,宋草一面詳細檢查著賬簿文書是否完整齊全,一面笑著開口。
“老哥莫怪兄弟愚笨,賢弟頭一次為知縣相公辦差,這賬簿文書上面懂得不多,只得加倍謹(jǐn)慎,免得出了差錯。”
“這是自然。”
江德泉面色不改,同樣哈哈一笑,然后對手下吏員劉守信吩咐道:
“還不快幫著宋押司檢查一番,若是耽誤了公事,小心扣了你的薪俸!”
宋草拱手謝過,但也沒有放松警惕,即便是劉守信檢查過的文書,也要親自再看一遍,在將所有文書和賬簿檢查了一番之后,果然發(fā)現(xiàn)缺了三份文書。
“賢弟莫怪,這廝糊涂慣了,許是將這兩份文書遺漏在了案庫之中,為兄這就親自為你去取。”
江德泉臉上的笑意變得勉強了些,親自去案庫中將這幾份文書取來,宋草仔細查看過后,方才徹底放心下來,朝著江德泉拱手道謝。
“多謝江老哥,待愚弟交了差事,再請老哥吃酒。
因這樁差事后續(xù)的流程還要戶房幫著辦理,宋草最后依舊給足了江德泉面子,而江德泉看著對方身影遠去,才將拱著的雙手放了下來。
“后生可畏啊,到底是宋老秋的兒子,這般年輕,竟也和他爹一樣的謹(jǐn)慎圓滑!”
將戶房的文書辦妥了,宋草再度從竇仲文手下討來王七,然后至縣衙尋皂班典吏王堅要了兩輛馬車和十名衙役,坐著馬車來到了漁林鄉(xiāng)的薛家莊園。
薛家莊園的規(guī)制與胡家差不多,只是規(guī)模略小了些,莊子上的住戶卻極多,約有六百多戶,三千多人。
之所以有如此區(qū)別,是因為薛家將自家所有的佃農(nóng)和長工都集中遷到了自家莊園附近,導(dǎo)致這個村子的規(guī)模幾乎和一個集鎮(zhèn)的規(guī)模差不多。
事實上,這個莊子也的確有集鎮(zhèn),名字就叫薛莊集。
宋草一行人身著差役官服,浩浩蕩蕩的來到薛家莊園門口,薛家門房聽見動靜出來問了之后,趕忙將中門打開,將一眾皂班差役請到偏廂去歇息,而宋草則被引到了正堂之中飲茶。
茶水剛剛沖好,薛氏家主薛平及其兒子薛任便快步來到正堂。
薛平四十五六歲左右,身材瘦削,顴骨高凸,一臉的精明之色,其子薛任則頗為壯實,膀大腰圓,似有功夫在身。
“宋押司大駕光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
“薛叔安好,大兄安好。”
“賢弟儀表堂堂,令為兄好生羨慕。”
三人笑容滿面的各自見禮落座,又隨便聊了幾句之后,宋草也沒賣關(guān)子,直接道明了自己所來目的。
“薛叔,小侄受知縣相公指派,代表縣衙前來清丈田畝,一應(yīng)文書賬簿均在此處,請薛叔將官佃文契取來,待侄兒與同僚至田間核對無誤之后,便可上報戶房,以便發(fā)下田契。”
“請押司稍待,文契早已備好,這就為押司取來。”
薛平聞言笑意更盛,朝著兒子輕輕頷首,示意對方去將文契取來。
他其實昨天便探聽到了此狀差事交給宋草的消息,昨日便開始等著了,畢竟這塊肥肉他已經(jīng)等了三年,如今正是瓜熟蒂落之時,因此更加上心。
不過片刻時間,薛任便帶著家中的一名管事,將一應(yīng)文契拿到正堂交給薛平,由薛平親自拿到了宋草的面前。
“全部文契俱在,請押司點驗。”
薛平笑意盈盈一拱手,坐回原位,宋草將最上面的那份文契掀起一看,卻是一愣。
這份文契之下,明晃晃的放著兩張各二十貫的便錢。
宋草抬頭,見薛氏父子二人皆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隨即輕笑頷首,當(dāng)著這兩人的面將這兩張便錢收入懷中,薛氏父子這才相視一笑,放下心來。
但隨即,剛剛放松的薛氏父子卻又稍稍緊張起來。
因為宋草將這兩張便錢收下之后,依舊一份接著一份的核實文契,直到過了一刻多鐘,將全部文契檢查完確認(rèn)無誤后,方才起頭來看向?qū)γ妗?
“薛叔莫怪,小侄頭次辦差,只得謹(jǐn)慎為先,”
“自是應(yīng)當(dāng),自是應(yīng)當(dāng),賢侄少年老成,頗有令尊風(fēng)采。”
薛平臉上再度浮起笑意,較宋草剛進門時更多了幾分恭維,宋草同樣笑意盈盈謙讓兩句,然后開口提起了到田間清丈核驗田土畝數(shù)的事情。
薛平自是求之不得,但卻又先讓管事拿來一疊便錢,面額皆是一貫,數(shù)量與宋草帶來的差役人員恰好相同。
“初春天寒,賢侄帶著諸多公人往來奔波,薛某特備了些酒錢聊表心意,勞賢侄代薛某將這番心意轉(zhuǎn)達。”
“薛叔做事周全,合該有這般大的家業(yè),小侄佩服。”
宋草也不見外,當(dāng)場將這些便錢收起,隨后起身到堂外喚出王七,讓他將一眾皂班衙役招呼出來,就在堂前將這些錢發(fā)了。
少頃,薛氏父子召集齊了自家護院和佃戶,便和宋草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馬踏湖旁的淤田之中,準(zhǔn)備到田中清丈核驗。
薛家來的護院和佃戶數(shù)量足有百人,一半幫著差役們清丈田畝,另一半則手持棍棒,由薛平的兒子薛任領(lǐng)著,在靠近四合村的方向上放哨警戒。
“都打起精神點,放哨的騎著騾子跑遠些,決不能讓那些賊廝攪擾了今日的核驗!”
薛平表現(xiàn)的十分警惕,因為昨日夜間他帶人再度前去四合村放火時,卻發(fā)現(xiàn)四合村竟然成了空村,這讓他十分擔(dān)憂對方會藏在什么地方,等到己方清丈田畝時再來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