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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和伊妮婭分別后,過了大約一小時,天慢慢亮了,首先映現出的是天邊幾朵灰云,接著我左側黑乎乎的岸壁也被照亮,初升的太陽在河面上投射下淺淡冰冷的光。在這朦朧中,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害怕,殘樁和沙洲亂糟糟地分布在河流中,河中央有些龐大的樹木浸在水里,快速從我身邊擦過,樹根像是九頭蛇怪的腦袋,而樹干就像巨大的攻城槌,無論什么東西擋道,一概砸扁。我選擇了一條自認為比較慈悲的水流,用力劃槳,避免碰到那些漂浮的雜物,并試著靜下心欣賞一下日出。

那天從日出到中午,我一直劃著槳往南前進,在河兩岸上沒見到一處人類定居地,只有一次,當我在咸水中上下起伏、在枯樹間掙扎的時候,一幢曾經雪白的建筑從眼前劃過,倏忽即逝,那原先是河的西岸,現在岸壁全部泡在了水里,成了一片沼澤。我在岸邊的小島上停靠了兩次,第一次是想歇口氣,第二次是為了收拾收拾小背包,那是我唯一的行李。第二次靠岸時已經日上三竿,太陽暖暖地曬在河面和我身上,我坐在沙灘邊,吃著一塊冰冷的芥末肉三明治,是伊妮婭昨晚為我準備的。我帶了兩瓶水,一瓶掛在腰帶上,一瓶在包里,我不敢多喝。因為我不敢保證密西西比河的水能喝,也無法確知什么時候能找到安全的補給。

看到城市和拱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不久前,在我右方出現了另一條河道,匯入密西西比河,讓水道變得愈加開闊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確信那條河是密蘇里河,我問了問通信志,飛船的數據庫肯定了我的直覺。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拱門。

這個遠距傳送門看上去有點怪,和我們來到舊地旅途中穿越的那些不一樣,它更大,更古舊,更暗沉,更加銹跡斑斑。或許,它以前屹立在河的西岸,沒有淹在水中,而現在,金屬拱門從水里拔地而起,最高點離水面約有幾百米。另外還有一些建筑也淹沒在了緩緩流淌的河水中,僅露出一些殘骸,根據新近習得的建筑嗅覺,那是一些低矮的“摩天樓”,時間可以追溯到大流亡前。

“圣路易斯,”我詢問了飛船的人工智能,通信志手環這么回答道,“‘大災難’前遭到毀滅,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誤前,就被遺棄了。”

“毀滅了?”我一面問,一面將小舟的前進方向對準巨大的拱門。現在我終于發現,拱門后頭的西岸彎成了一個極為圓整的半圓,形成一個淺淺的湖泊。圓弧狀的河岸上,林立著古老的樹木。我想,這是一個沖擊坑,但我無法確知到底是隕石坑還是彈坑,是高能熔融出的凹坑,還是其他暴力事件造成的后果。“怎么毀滅的?”我問通信志。

“無據可查,”手環答道,“然而,有一些相關的數據條目,與這座拱門有一些聯系。”

“那是遠距傳送拱門,對不對?”我一面問,一面和主水道西側的強勁水流搏斗,讓小舟的方向對準面向東方的拱門。

“最初并不是,”手腕上傳來輕柔的聲音,“在我的記錄中,有一座建筑的位置和大小和這個拱門非常匹配,它被稱為‘圣路易斯大拱門’,那是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建于公元二十世紀中期,位于美利堅合眾國的圣路易斯市。那座建筑象征著西部拓進,是為了紀念那些歐洲移民的后代——一群掌握霸權的原民族主義開拓者——而修建的,他們向西部遷移,取代了生活在那里的原始人——也就是未受保護的北美土著。”

“印第安人。”我說道,小舟上下顛簸,我氣喘吁吁地劃著槳,穿越最后的洶涌水流,終于對準了龐大的拱門。富麗堂皇的陽光已經普照大地一兩個小時,但現在,冷冷的風和灰色的云又回來了。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滴答答落在小舟的纖維塑料上,連兩側的浪尖也泛起了漣漪。現在,水流正載著小舟往拱門中奔去,我暫時放下木槳,確保自己沒有意外碰到那個神秘的紅色按鈕。“這么說,這個遠距傳送拱門,是為了紀念那些殺死印第安人的家伙?”我說道,支起手肘,朝前湊去。

“原先的‘圣路易斯大拱門’并沒有遠距傳輸的功能。”飛船的聲音十分一本正經。

“它從災難中幸免下來了?就是造成……那玩意兒的災難……”我拿槳指指沖擊坑形成的湖泊以及那些淹在水中的建筑,說道。

“無據可查。”通信志說道。

“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遠距傳輸器,是嗎?”我再次氣喘吁吁地用力劃著。現在,拱門已經高高地聳現在頭頂,頂部離我至少有一百米。寒冷的日光照射在它銹跡斑斑的側面,發出暗淡的光芒。

“對,”飛船的儲存器說道,“沒有任何記錄表明舊地擁有遠距傳輸器。”

當然不會有這樣的記錄。技術內核將遠距傳輸技術給予霸主時,舊地早已在一百五十年前天大之誤造成的黑洞中土崩瓦解,或是被獅虎熊劫走了。但是,舊地上的確有一座遠距傳輸器,而且可以運轉,那是個小型拱門,在一條小河——事實上是小溪——之上,位于賓夕法尼亞西部,四年前,我和伊妮婭從神林傳送過來的時候,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另外,我在舊地的旅途中,還見過另一些傳送門。

“嗯,”我說道,與其說是在對通信志的白癡人工智能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如果不是傳送門,那還得繼續順河往前。伊妮婭讓我從這兒下水,總有道理。”

但我不太確信。這個拱門下,沒有發出傳輸器應有的警示般的微光,也看不到對面有什么亮光。只看到湖泊對面的河岸,上方是黑漆漆的天空,還有一片黑色的森林。

我仰面躺下,望著拱門。當那鋼鐵圓拱遮蓋住眼前天空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絲激動。小舟已經穿越了進去,但沒有傳送到另一個世界,光線、重力、氣味都沒有發生一絲變化。這玩意兒只不過是個年邁失修的建筑老怪,碰巧像是……

突然,一切都變了。

一秒鐘前,我和小舟還在疾風驟雨的密西西比河上上下起伏,正朝原是圣路易斯市的那個淺淺的彈坑湖前進,下一秒,黑夜便突然降臨,纖維塑料材質的小舟正在一條狹窄的水道上漂流,兩邊聳立著燈火通明的建筑,頂上蓋著黑色的天窗,離我頭頂有五百米高。

“耶穌啊。”我低聲嘆道。

“一名遠古的彌賽亞式人物,”通信志說,“傳說他留傳下一些教義,于是,在這些教義的基礎上,興起了一些宗教,包括基督教,禪靈教,古式和現代天主教,還有一些新教教派,比如……”

“閉嘴,”我說道,“聽話模式。”我下達的這一命令意味著只有當你向通信志說話的時候,它才會說話。

這條水道可能是人工挖掘出的,上面還有別的船也載著人。河面上有好幾十艘劃艇、小型帆船及另一些小舟,它們在河上來來往往。近處,在河濱大道和休閑廣場上,在明亮的河面上方縱橫交錯的空中行道上,有好幾百人正漫步而行,有些成雙成對,有些三五成群。還有一些矮壯的人穿著鮮亮的衣裝,獨自一人悠悠漫步。

當我把背包提起來背上的時候,我感受到它變重了,我馬上涌起一股直覺——這兒的重力至少比地球的高出一半。我慢慢仰起頭,望著頭頂的景色。成千上萬的燈火通明的窗戶、塔樓、走道、陽臺、登陸平臺,鉻銀般的列車輕輕發出哼鳴,從河面上透明的管道中經過,電磁車刺過頭頂的天空,浮置平臺和空中渡船載著人們來來回回地穿越這個不可思議的“峽谷”,每一次,光線都會更加明亮……于是,我明白了。

盧瑟斯。這里一定是盧瑟斯。

我見過盧瑟斯人,有些是闊綽的獵人,扛著槍來海伯利安獵鴨子或者半旋;有些是來自外世界的賭徒,腰纏萬貫,在九尾娛樂場尋開心,我在那兒做過保鏢;還有一些亡命國外的家伙,加入了我們的地方軍,很可能是些逍遙法外的重罪犯人。河濱大道和休閑廣場上正有一些人在漫步,腳下發出軋軋的響聲,就像是某種力道十足的原始蒸汽機,而我以前見到的那些人就跟他們如出一轍,都擁有高重力水平下的低矮特征——又矮又壯,全身都是腱子肉。

似乎沒人留意到我,也沒注意到我的小舟,這讓我暗暗吃了一驚。在這些土生土長的人眼里,我肯定是突然間從無形中冒了出來,就像鬼魂一樣從身后的遠距傳送門中出現了。

我往后看了看,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們沒注意到我的出現。這座遠距傳送門很古老,這是當然,它是隕落的霸主和前特提斯河的一部分,它立在蜂巢墻壁之內,纖細的拱門上,點綴著平臺,懸掛著走道,這個室內城市絕大部分都處在黑暗的陰影中,只有拱門正下方的這段水道處在亮光中,當我回頭望去的時候,一艘小型摩托艇悄無聲息地從那黑影中滑出,被懸垂在河上行道上的鈉燈照亮,似乎就像是突然從虛無中冒了出來,正如我剛才那樣。

由于我穿著厚毛線衫,外面套著外套,又緊緊縮在小舟船艙的尼龍裙中,顯得脹鼓鼓的,很可能看上去健壯得像個盧瑟斯人,同邊上的一個個人毫無二致。一對男女開著噴氣雪橇“嘶”的一聲從我身邊經過,他們朝我揮了揮手。

我也向他們揮手致意。

“耶穌啊。”我再次嘆道,這句話與其說是咒罵,不如說是祈禱。這一次,通信志沒再多說什么。

寫到這兒,我想先中斷片刻。

此時此刻,故事講到這里,雖然薛定諤貓箱中氰化物的存在,刺激著我想要快點講完,但我又受著某種誘惑,想要將這環游星球的冒險之旅一五一十講述一遍。事實上,自四年前我和伊妮婭抵達風平浪靜的舊地之后,這是我真正意義上又一次開始的冒險。

自伊妮婭不容分說宣布我得立即從遠距傳輸器走的那刻起,已經過了三十多個小時,在這期間,我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次旅途會跟我們前一次的很相像。那一次,我們從復興之矢出發,最后到達舊地,中間穿過了一些或空蕩或遭遺棄的地方,比如希伯倫、新麥加、神林以及那個沒有名字的叢林星球,我們在那兒拋下了領事的飛船,將它藏在那兒。在少數幾個星球上,我們碰到過當地居民,其中一個是無限極海,一個人煙稀少的海洋星球。諷刺的是,我和他們的接觸,對每個卷進來的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我幾乎把他們的浮動平臺整個兒炸平,他們逮捕了我,還刺傷我,朝我開槍,最后幾乎把我淹死。在那個過程中,我遺失了旅途中帶在身邊的幾樣最珍貴的東西,包括古老的霍鷹飛毯,一件從希莉和梅閏傳說的那個年代傳承下來的物品,還有那把同樣古老的點四五手槍,我一度認為屬于伊妮婭的母親——布勞恩·拉米亞。

但旅途的絕大多數時間,特提斯河載著我、伊妮婭和貝提克到過的絕大多數地方都是空空蕩蕩的,在希伯倫和新麥加上尤為空寂,帶著一種不祥之兆,似乎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導致民眾全都被擄走了,只剩下我們三個。

但這兒不是。盧瑟斯充滿了生機,人流不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為什么這些覆蓋全星球的建筑會被稱為蜂巢。

上一次旅程中,我是在伊妮婭和機器人的陪伴下,穿越了那些無人區域,身邊還有很多裝備。但現在,我坐在小舟里,孑然一身,基本上可以說是毫無武裝,身邊不時經過一些圣神警察和盧瑟斯的重生神父,我便假裝朝他們招招手。此處的水道不足三十米寬,河沿由混凝土和塑料筑成,沒有一條支流,沒有任何藏身地。橋梁和天橋下倒是有些隱蔽的地方,就像上游遠距傳送門下的那些黑色陰影,但河上交通非常繁忙,那些陰影之處,時常有船只經過,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我躲藏。

我第一次想到遠距傳輸之旅的荒謬之處。一旦我從小舟中爬出來,我的衣服肯定會和別人格格不入,會立即引起眾人的注意。我的體型也不對,我帶有海伯利安口音的說話腔調也會顯得奇怪,我沒有錢,沒有身份芯片,沒有電磁車駕駛執照,沒有信用卡,沒有圣神教區文書,沒有常居地。河岸上有家酒吧,我把小舟停在邊上,在那兒等了一分鐘。空氣中飄著一股烤魚或是類似食物的味道,隨同而來的還有釀酒廠酒桶中的發酵味,或是冰啤的味道,我本來肚子就餓了,現在更是直流口水,但我意識到,一旦跑到這種地方去,兩分鐘后我幾乎鐵定會被逮捕。

的確有人在圣神星球間旅行,多數是百萬富翁,他們是生意人兼冒險家,樂意在冰凍沉眠中睡上幾個月,還花去幾年的時間債,乘著商團的運輸船在星際間來回旅行,因為擁有十字形而自鳴得意,覺得他們返回時,工作、住所、家人肯定會在這個亙古不變的基督宇宙中守候著他們。但像這樣的人很少,而且,沒有人會不帶錢,沒有圣神許可就在星球間旅行。那可能是家咖啡店,也可能是酒吧,或是餐館,管它呢,一旦我閑著沒事逛進去,過兩分鐘,很可能就會有人打電話給當地警察局或是圣神軍隊,那些人只要一開始調查,就會發現我不是教徒,而是這個充斥著重生基督徒的宇宙中的一個異教徒。

我舔舔嘴唇,任由肚子咕咕叫著,因為疲勞和高重力,我感到雙手無力,像是灌了鉛,因為缺乏睡眠,心里又萬分失落,所以眼睛里盈滿了淚水,但我還是劃著槳離開了河岸上的咖啡館,繼續往下游前進,暗自希望下一個傳送門沒有那么遠,馬上就能到達。

此時此刻,我很想寫下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有不可思議的景象,奇異的人,奇妙的聲音以及碰巧發生的一些近距離遭遇,但我還是抵制住這股誘惑。事實上,我還從沒到過像盧瑟斯這樣的星球,這里住著這么多的人,這么擁擠,這么密閉,就那個我從混凝土河道上看到的蜂巢而言,要將那熙熙攘攘的地方探索一遍,起碼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

我沿著盧瑟斯的水道順流而下,六小時后,終于看見了那個張開懷抱的拱門,我劃著槳穿了過去,接著便來到了弗洛伊德星,這也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繁忙星球,但我對它知之甚少,要不是有通信志的導航文件,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是哪顆星球。我把小舟藏在一個五米高的下水管道中,然后找到一處墊著許多工業用纖維塑料卷的鐵絲柵欄,縮在里面美美地睡了一覺,按標準時間算,睡了差不多有一天一夜,但弗洛伊德星的白天有三十標準小時,所以當我找到下游五公里外的傳送門,并穿過它時,才剛剛到傍晚時分。

弗洛伊德星住著很多圣神居民,這些人身著五顏六色的精致衣物,披著鮮亮的披肩,那兒原本陽光明媚,現在,河流將我帶到了永埔星,這里的天空永遠灰蒙蒙的,一個個伏窩靜坐般的小村子建在巖石洞窟中,一座座巖石城堡棲息在峽谷的兩側。在永埔星的夜晚,天空被一顆顆彗星劃出一道道印記,還有烏鴉般的飛行生物——可能是巨型蝙蝠而不是大鳥——扇動著皮狀翅膀,低低地飛行在河面上,它們黑色的身體遮掩了彗星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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