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祖先?(1)
- 銀河帝國12:機器人與帝國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5701字
- 2015-02-13 13:14:19
05
記憶!
它當然始終在那里,但通常都隱而不見。然而某些時候,只要找對方向輕輕一推,它就會突然冒出來。不但清晰無比,而且色彩鮮明,栩栩如生,充滿了動感和活力。
她仿佛又回到年輕時代,甚至比面前這個人還要年輕,年輕到了足以感受愛恨悲喜——當時的她在索拉利上過著槁木死灰的日子,隨著她生命中的第一位“配偶”遇難身亡(不,即使在回憶中,她也不想說出他的名字),這段歲月終于跌到了谷底。
時間再拉近一點,則是她和第二任配偶——她在心中將他稱為“非人”——共譜的幾個月轟轟烈烈的戀情。那是人形機器人詹德,他被送來陪她作伴,而她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不料沒多久,他竟然像她的第一任配偶一樣,毫無預警地死了。
緊接著,以利亞·貝萊終于登場,但他始終并非她的配偶,他們僅僅來往過兩次,前后相隔兩年,每次不過兩三天,而且每天只有幾小時而已。這個以利亞——她曾摘下手套碰觸他的臉頰,因而點燃了她的激情;兩年后,她又將他赤裸的胴體摟在懷中,就在這個時候,她心中的火焰終于開始熊熊燃燒。
然后第三任配偶出現了,她開始跟他過起平靜無波的日子——以無喜換無悲,以堅決的遺忘換取沒有負擔的新生。
直到某一天(她不確定到底是哪一天,總之渾渾噩噩的太平歲月到此為止),和她約好時間的漢·法斯陀夫從隔鄰的宅邸向她家走來。
嘉蒂雅凝望著他,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困惑,因為他是大忙人,不可能有時間串門子。五年前的那場危機促使他蛻變成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家,他不但早已是有實無名的奧羅拉“主席”,而且是太空族世界的真正領袖??上攵麕缀鯖]有時間當一個正常人。
那些歲月在他身上一一留下痕跡,而且至死方休——他注定晚景凄涼,雖然從未打輸任何一場仗,他自認在人生舞臺上卻是輸家。反之,凱頓·阿瑪狄洛雖然被他擊敗過,但一直活得很來勁,這可以說是“勝利需要付出慘痛代價”的明證。
雖說終其一生,法斯陀夫一直是個既溫和又有耐心,而且從不抱怨的老好人,但是即使嘉蒂雅不在政界,又對永無止盡的權力游戲毫無興趣,她照樣明白一個道理:想要牢牢掌握奧羅拉的政局,他得犧牲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時時刻刻兢兢業業,不能有絲毫松懈。而他之所以堅持下去——姑且不論是主動或被動——完全是為了……為了什么?為了奧羅拉好?為了太空族好?或者只是為了“好”這個理想化的概念?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問他。
不過話說當時,距離那場危機只不過五年而已。他看起來仍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男士,他那張和藹可親的平庸臉龐依然能夠擠出笑容。
他說:“我給你帶來一個口信,嘉蒂雅?!?
“希望是好消息?!彼涂蜌鈿獾卣f。
他把丹尼爾一起帶來了。即便丹尼爾和逝去的詹德極其相似,彼此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別,她還是能用關切的眼神望著他,一點也不會難過了,這是舊傷逐漸痊愈的跡象。她也能和他說上幾句話,雖說他會用像極了詹德的聲音來回答。五年并沒有白過,時間已將傷口補好,把痛楚止住了。
“我也這么希望?!狈ㄋ雇臃虻恍?,“是個老友的口信。”
“能有些老朋友真好?!彼M量避免像是在說反話。
“這位老友是以利亞·貝萊。”
五年的阻隔瞬間消失,那些記憶又回來了,令她感受到一股錐心的刺痛。
“他還好嗎?”在整整怔呆了一分鐘之后,她才用近乎于哽住的聲音問道。
“相當好。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附近?!?
“附近?在奧羅拉?”
“在奧羅拉的軌道上。他很清楚不可能獲準降落,就算我動用所有的關系也無濟于事,至少我猜他心知肚明。他很想見你,嘉蒂雅。他跟我取得了聯絡,因為他覺得我能把你送上他的太空船。我想這件事我還能安排——前提是你要有這個意愿。你希望這么做嗎?”
“我……我不知道。這太突然了,我來不及考慮?!?
“也來不及有沖動嗎?”他等了一會兒,又說,“老實告訴我,嘉蒂雅,你和山提瑞克斯處得怎么樣?”
她驚慌失措地望著他,仿佛不了解他為何改變話題——但不久便想通了?!拔覀兲幍煤芎?。”她說。
“你快樂嗎?”
“我——并沒有不快樂。”
“聽起來并不像歡天喜地?!?
“就算真的歡天喜地,這歡喜又能持續多久呢?”
“你打算生兒育女嗎?”
“是的。”她說。
“你準備改變你的婚姻狀態嗎?”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斑€不想?!?
“那么,我親愛的嘉蒂雅,如果你愿意聽聽一個累壞了的糟老頭子給你的忠告——婉拒他吧。我還記得貝萊剛離開奧羅拉的時候,你跟我講過的幾句話。實話跟你說,我聽出來的意思或許比你想象中還多。如果你去見他,一定會大失所望,你會后悔沒有好好活在越陳越香的回憶中。反之,如果你沒失望,那只會更糟,你將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勉強安于現狀,到時可就后悔莫及了。”
嘉蒂雅原本隱約有著不謀而合的想法,但聽到他說出自己的心聲,反倒不以為然了。
她說:“不,漢,我一定要見他,但我不敢一個人去。你能陪我去嗎?”
法斯陀夫擠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并未受邀,嘉蒂雅。但即使他邀請了我,我也不得不推辭。立法局即將舉行一次重要的表決,國家大事,你知道吧,我絕對不能缺席?!?
“可憐的漢!”
“對,我的確可憐。但你沒辦法一個人去,據我所知,你不會駕駛太空船?!?
“喔!不過,我以為可以搭……”
“太空客船?”法斯陀夫搖了搖頭,“幾乎不可能。如果搭乘客船,你一定要公開造訪那艘停在軌道上的地球太空船,這就需要花上幾周的時間申請特別許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嘉蒂雅,你根本不必明講不希望見到他這種話。如我所說,文書工作和繁文縟節會耗掉好幾個星期,我確定他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我真的想見他?!奔蔚傺努F在下定決心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用我的私人太空艇,丹尼爾可以送你去。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駕駛員,而且他和你一樣渴望見到貝萊。我們不必申請,暗中進行即可?!?
“但你會惹上麻煩的,漢。”
“也許不會有人發現——或者他們會裝作沒發現。如果有人找麻煩,我自會應付。”
嘉蒂雅低頭沉思了一陣子,然后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自私一回,讓你承擔些風險吧,漢,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那是一艘小型太空艇,比嘉蒂雅想象中還要?。豢梢哉f很舒適,但也可以說挺嚇人的。畢竟它實在太小了,無法提供人造重力——那種奇妙的失重感覺,雖然一直讓她想趁機多翻幾個筋斗,卻也一直提醒她正置身于異常環境中。
她是太空族的一員。銀河中總共有五十多億的太空族,分布在五十個世界上,而這個名稱讓他們個個引以為傲??墒沁@些自稱太空族的人類,又有多少真正是太空旅人呢?非常少。他們之中或許有百分之八十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母星;甚至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絕大多數也頂多上過兩三次太空而已。
不用說,她悶悶不樂地想,自己并非那種名副其實的太空族。她有過一次(一次!)飛越太空的經驗,就是七年前從索拉利飛往奧羅拉的那趟旅程。而現在,一艘私人太空小艇再度將她送進太空,不過這只是一趟短途旅行,僅僅飛出大氣層而已。全程只有微不足道的十萬公里,而且沒有任何人相伴——一個“人”也沒有。
她又朝小小的駕駛艙瞥了一眼。丹尼爾坐在駕駛座上,她只能看到他一部分。
在此之前,無論身在何處,她身邊都絕不只一個機器人而已。當初在索拉利,供她使喚的機器人總有好幾百,甚至好幾千個。而在奧羅拉,即使沒有上百,照例也有好幾十個。
如今卻只有一個。
她喚道:“丹尼爾!”
“什么事,嘉蒂雅女士?”他仍將注意力集中在駕駛儀上。
“馬上又要跟以利亞·貝萊見面了,你覺得高興嗎?”
“我目前的內在狀態,嘉蒂雅女士,我不確定怎樣描述才最恰當,或許可以類比為人類所謂的高興吧?!?
“但你一定有些感覺。”
“我覺得自己下決定的速度好像比通常快了些,各方面的反應似乎也比較容易了,而各種動作所消耗的能量則似乎少了點,或許我可以概括地將它解讀為一種美好的感覺。至少,我曾聽過人類使用這個字眼,而我覺得‘美好’大致能夠描述我現在所體驗的感覺?!?
嘉蒂雅問道:“可是,萬一我說想單獨見他呢?”
“我會設法安排?!?
“即便這會讓你見不到他?”
“是的,夫人?!?
“你不會因而感到失望嗎?我的意思是,你不會出現一種和‘美好’恰恰相反的感覺嗎?例如你的決定速度會變慢、你的反應會變困難、你的動作會消耗更多能量等等?”
“不會的,嘉蒂雅女士,只要遵從你的命令,我就會產生美好的感覺?!?
“你自己的愉快感覺屬于第三法則,而遵循我的命令則是第二法則,所以第二法則勝出。是這樣的嗎?”
“是的,夫人?!?
嘉蒂雅覺得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對方如果是個普通的機器人,她絕不會問他這方面的問題。機器人本質上就是機器,偏偏她無法將丹尼爾想成機器,正如同五年前她無法將詹德想成機器一樣。然而,詹德只能引發一股火樣的激情——它已經隨詹德而去。丹尼爾雖然和詹德幾乎一模一樣,也絕不可能讓那股激情死灰復燃。但另一方面,他卻能激發她的知性好奇心。
“事事受制于三大法則,”她說,“難道不會對你造成困擾嗎,丹尼爾?”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的情形,夫人?!?
“我從小到大都受制于萬有引力,就連上次搭太空船也不例外,但我還是能夠想象失重的情形。事實上,我現在就處于失重狀態?!?
“你喜歡嗎,夫人?”
“可以這么說?!?
“會令你不安嗎?”
“也可以這么說?!?
“有些時候,夫人,一想到人類未受制于任何法則,我就會感到不安?!?
“為什么,丹尼爾?為何一想到欠缺法則這回事,就會令你不安呢,你自己有沒有試著推理一番?”
丹尼爾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有的,夫人,但我很少探究這種事,只有跟以利亞伙伴短暫共事期間例外。他就是有……”
“對,我知道?!彼f,“任何事他都要探究一番。他背后永遠有一股力量,驅使他隨時隨地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
“似乎的確如此。于是我也試著模仿他,開始提出各種問題。所以我曾經問我自己,欠缺法則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但我發現自己幾乎想象不出來,勉強想到的就是好像人類那樣,接著我便感到不安了。于是我跟你剛才一樣,向我自己追問,這種想法為什么會令我不安呢?”
“你給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丹尼爾說:“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終于斷定我的正子徑路是由三大法則所主宰的。無論任何時候,也無論受到任何刺激,這些法則都會約束正子流在徑路中的方向和強度,因此我總是知道該怎么做。但所謂的‘知道’還有著不同程度的差別,同樣是我必須做的事,有些受到的約束較大,有些則較小。我還總是注意到,在決定該采取什么行動的時候,正子電動勢如果越低,我的不確定感就越高。而不確定感越高,我就會越不舒服。能用一奈秒作出的決定,如果用了一微秒,我就會產生不愿被拖延的感覺。
“夫人,于是我問自己,假如我像人類一樣完全不受任何法則約束,那會怎樣呢?假如針對某些狀況,我無法明確決定該如何反應,那又會怎樣呢?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我連想都不愿意想。”
嘉蒂雅說:“但你還是這么做了,丹尼爾,現在你就在想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我跟以利亞伙伴共事過,夫人。他所面對的問題經常有如一團迷霧,令他無法決定該采取什么行動,這時我就會從旁觀察他。在這種時候,他顯然處于不舒服的狀態,我自己則是因為對他的處境束手無策而同樣覺得不舒服。但是對于他當時的感受,可能我只掌握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掌握得更多,并更加了解他下不了決定所導致的后果,那么我或許已經……”他欲言又止。
“終止運作?因而停擺?”嘉蒂雅忽然想到了可憐的詹德。
“是的,夫人。也許我在這方面的理解力不足正是一種內建的保護機制,好讓我的正子腦免于受損。話說回來,我注意到不管以利亞伙伴多么難下決定,他還是會想盡辦法解決問題,這點令我萬分欽佩。”
“所以說,你能產生欽佩的念頭,是嗎?”
丹尼爾正經八百地說:“我會用這個字眼,是因為我聽過有人這么說。我認為它足以描述我的大腦被以利亞伙伴所誘發的反應,至于正式的說法,我就不知道了?!?
嘉蒂雅點了點頭,然后說:“人類的反應還是會受到一些規則的主宰,例如某些直覺、驅力、教義?!?
“吉斯卡好友也這么認為,夫人?!?
“是嗎?”
“但他覺得那些規則復雜到了無法分析的地步。他經常尋思,將來是否有人能夠建立一套詳細分析人類行為的數學體系,然后導出——從中導出描述這些行為規則的嚴謹法則。”
“我存疑。”嘉蒂雅說。
“吉斯卡好友也不樂觀。他認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這種數學體系才有可能出現?!?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意。”
“而現在,”丹尼爾說,“我們已經接近那艘地球太空船,必須開始進行對接程序,那可不是簡單的事?!?
在嘉蒂雅的感覺中,對接所花的時間甚至超過了這趟飛行。
丹尼爾始終保持著鎮定——話說回來,他也不可能有別的情緒——他還向她保證,只要是人類制造的太空航具,無論什么大小或什么型式,彼此一定都能對接。
“就像人類一樣?!奔蔚傺庞矓D出一絲笑容。但丹尼爾對這句話毫無反應,他正全神貫注地進行精細的調整?;蛟S對接總是不無可能,可是看起來并非總是那么容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嘉蒂雅的心情越來越不安了。地球人壽命很短,而且老得很快。她已經有五年沒見到以利亞,他究竟老了多少?他現在是什么樣子?見到他以后,她臉上能不顯露震驚或恐懼的表情嗎?
不論他變成什么模樣,他依舊是她萬分感激的那個以利亞。
就是這樣而已嗎?感激?
她發覺自己的雙手緊緊纏在一起,連手臂都酸疼了。她費了一番工夫,才讓兩只手勉強放松。
她知道對接程序已大功告成。那艘地球太空船很大,自然擁有人造重力產生器,因此在對接之際,重力場瞬間延伸到這艘小艇上。當小艇地板突然變成真正的“下方”的時候,出現了輕微的旋轉效應,令嘉蒂雅冷不防墜落了兩英寸。著地時她成了半蹲狀態,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便撞向艙壁。
她有點吃力地直起身子,越想越懊惱——自己對這種變故為何毫無心理準備呢?
丹尼爾一絲不茍地說:“我們對接好了,嘉蒂雅女士,以利亞伙伴請求準予登艇。”
“那還用說,丹尼爾?!?
隨著一陣呼呼聲,艙壁的一部分很快旋開了。一個人彎著腰走過來,艙壁隨即在他身后恢復原狀。
等到這人站直了,嘉蒂雅輕喚一聲:“以利亞!”一顆心隨即被喜悅和安慰淹沒了。她覺得他的白發似乎變多了,但除此之外,他就是原來那個以利亞。他并沒有其他的明顯變化,也沒有任何老化的跡象。
他沖著她笑了笑,而接下來的幾秒鐘,他仿佛要用目光將她生吞活剝。然后他舉起食指,似乎是在說“等一下”,隨即朝丹尼爾走去。
“丹尼爾!”他抓著機器人的雙肩猛搖,“你完全沒變。耶和華??!你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定點?!?
“以利亞伙伴,很高興見到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