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圖·丹莫刺爾(6)
- 銀河帝國5:邁向基地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5830字
- 2015-02-13 12:18:52
“川陀,哈里,川陀而已。目前為止,外圍世界仍然相當穩固,對我的政績也還算滿意,即使經濟持續衰退而貿易持續銳減?!?
“但是川陀才有決定性的影響。川陀——我們安身立命的京畿世界,帝國的首都、核心和行政中心——正是能讓你垮臺的地方。如果川陀說不,你就無法保住職位?!?
“我同意。”
“而你若是離開了,誰又來照顧外圍世界呢?又有什么辦法能防止衰落加速,避免帝國迅速淪至無政府狀態?”
“當然,有這個可能?!?
“所以你一定要做些什么。雨果深信你已陷入致命的危機,無法保住你的職位,他的直覺這么告訴他。鐸絲也說過同樣的話,還用什么三大、四大法則來解釋。”
“機器人學法則?!钡つ虪柦涌诘馈?
“小芮奇似乎被久瑞南的主義深深吸引——他出身達爾,你懂了吧。而我,我不能確定,所以我來找你求個心安,我想是這樣的。告訴我,這個情勢完全在你掌握之中?!?
“我希望能這樣回答你。然而,我無法讓你心安,我的確身處險境?!?
“你什么都不做嗎?”
“不,我正在做許多事,用以遏止不滿的情緒,并削弱久瑞南的宣傳。假使我沒有那樣做,也許我已經下臺了,可是我做得還不夠。”
謝頓猶豫了一下,最后終于說:“我相信久瑞南其實是麥曲生人?!?
“是嗎?”
“是我個人的看法。我曾經想到,我們或許能用這點來對付他,但我又不愿釋放種族偏見的力量,因而遲疑不決。”
“你的遲疑是明智的。有很多事雖然做得到,卻會產生我們不樂見的副作用。你可了解,哈里,我不怕離開我的職位——只要能找到某個繼任者,只要他繼續遵循我用以盡可能減緩帝國衰落的那些原則。反之,假如久瑞南這個人接替我的位置,那么在我看來,帝國就萬劫不復了。”
“那么,只要能阻止他,我們怎么做都是適當的?!?
“并不盡然。即使久瑞南被消滅,而我留了下來,帝國仍有可能變作一盤散沙。所以說,假如某項行動會加速帝國的衰亡,我就一定不能用它來對付久瑞南和保住我自己。我還想不到有什么辦法,既可確保消滅久瑞南,又能確保帝國不至陷入無政府狀態。”
“極簡主義?!敝x頓悄聲道。
“你說什么?”
“鐸絲曾對我解釋,說你會受制于極簡主義?!?
“的確如此?!?
“那么我今天的造訪一無所獲,丹尼爾?!?
“你是指你來求個心安,卻沒有得到。”
“只怕就是這樣?!?
“可是我見你,也是因為想求個心安?!?
“從我這兒?”
“從心理史學,它應該能找到一個我找不到的安全之道?!?
謝頓重重嘆了一口氣?!暗つ釥枺睦硎穼W尚未發展到那個程度?!?
首相嚴肅地望著他。“你已經花了八年的時間,哈里。”
“有可能經過八十年或八百年,仍然無法發展到那個程度。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丹莫刺爾說:“我并未指望這個技術臻于完美,但你也許已經有了某種藍圖、某種骨架、某種原則,可以當做指導方針。它或許不完美,但總比單純的臆測要好。”
“不會比我八年前掌握得更多?!敝x頓悲傷地說,“那么,這就是我們的結論:你必須繼續掌權,久瑞南必須被消滅,好讓帝國的穩定盡可能持久,以便我多少有些發展出心理史學的機會。然而,除非我先發展出心理史學,否則就做不到這一點。對不對?”
“似乎就是這樣,哈里?!?
“這么說,我們只是在做無用的循環論證,而帝國已注定毀滅。”
“除非發生某件意料不到的事,除非你讓某件意料不到的事發生?!?
“我?丹尼爾,沒有心理史學的幫助,我怎么辦得到?”
“我也不知道,哈里?!?
于是謝頓起身離去——滿懷絕望。
12
其后幾天,哈里·謝頓暫且擱下系上的事務,將他的電腦設定在新聞搜集模式。
來自二千五百萬個世界的每日新聞,有能力處理的電腦少之又少。但由于它不可或缺,帝國的大本營裝有不少這種電腦。此外,某些大型外圍世界的首都也有。不過,大多數首都僅與川陀上的中央新聞站維持超波聯系,如此便已足敷需要。
一個重要的數學系所使用的電腦,若是足夠先進,就能改裝成獨立的新聞站,而謝頓的電腦便早已仔細改裝過。畢竟,這是他發展心理史學必需的工具。不過,他刻意用其他的、更可信許多的理由,來解釋那臺電腦的功用。
在理想狀況下,任何世界倘若發生任何異常狀況,這臺電腦都會立即報道。一個不起眼的警告燈會發出經過編碼的閃光,讓謝頓能輕易找出這條新聞。這種燈號很少亮起,因為“異常狀況”的定義既嚴格且嚴謹,僅限于大型且鮮有的動亂。
在沒有異常狀況的時候,使用者該做的則是隨機檢查各個世界。當然,不是二千五百萬個世界一網打盡,而是每次揀選幾十個。這是個令人沮喪消沉,甚至焦頭爛額的工作,因為每個世界每天總會有些小型災難。這里一場火山爆發,那里一場洪水泛濫,某處則有某種形式的經濟崩潰,此外當然少不了暴動。過去一千年來,每天至少在上百個世界上,會發生由某種原因所引起的暴動。
自然,對這些事必須見怪不怪。在住人世界上,既然暴動與火山爆發皆為家常便飯,對兩者就該一視同仁。反之,假使哪一天,銀河各地都沒有暴動的報道,那才可能是很不尋常的征兆,值得以最嚴肅的態度嚴陣以待。
謝頓從不覺得需要嚴陣以待。外圍世界就像風和日麗的汪洋,雖然混亂與災禍從未間斷,但都只是輕微的浪濤與小型的波動,如此而已。在過去這八年甚至八十年之間,他都找不到任何明白顯示帝國衰落的整體趨勢。然而丹莫刺爾(丹莫刺爾不在面前的時候,謝頓無法再將他想成丹尼爾)說過,帝國的衰落一直在持續,他天天都在為帝國把脈。他用的方法謝頓無法模仿,除非有一天,謝頓掌握了心理史學的指導能力。
可能是衰落的程度太過微小,在達到某個臨界點前察覺不出來。就像一棟慢慢損壞腐朽的住宅,除非某天晚上屋頂垮掉,根本不會顯出腐朽的征兆。
帝國的屋頂何時會垮呢?這是個大問題,謝頓沒有答案。
有些時候,謝頓會檢查川陀本身的動態。相較之下,本地新聞的價值一向高得多。原因之一,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一個,居民總共有四百億。原因之二,八百個區本身便形成一個微型帝國。原因之三,政府的無聊活動與皇室的一言一行都是新聞。
然而,此時吸引謝頓目光的卻是達爾區。剛結束的那場達爾區議會選舉,將五名“九九派”送進議會。根據新聞評論,這是九九派首次取得區議會的席次。
這并不令人驚訝。若說有哪個區是久瑞南的根據地,那就非達爾莫屬。但謝頓覺得這是個令人憂心的指標,標示著那位群眾煽動家的進展。他命令電腦將這則新聞輸進微晶片,當天傍晚將它帶回家中。
謝頓進門時,芮奇正埋首使用電腦,他抬起頭來,顯然感到需要自我解釋一番?!拔以趲蛬尣樾┧枰膮⒖假Y料?!彼f。
“你自己的功課呢?”
“做完了,爸,全做完了?!?
“很好,看看這玩意。”他對芮奇揚了揚手中的晶片,才將它插進微投影機。
芮奇瞥了一眼憑空呈現眼前的新聞,便說:“是的,我曉得?!?
“你曉得?”
“當然,我通常都很留意達爾的時事。你也知道,故鄉就是故鄉。”
“你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驚訝。你呢?其他川陀人都把達爾視為糞土,達爾人為何不該贊同久瑞南的觀點?”
“你也贊同他們嗎?”
“這——”芮奇面孔扭曲,顯得若有所思,“我必須承認,他有些話很合我的胃口。他說他希望人人平等,這有什么不對?”
“完全正確——只要他是真心的,只要他有誠意,只要他并非用這些話騙取選票。”
“很有道理,爸,可是大多數達爾人也許會想:又有什么好損失的呢?我們現在就得不到平等,雖然法律并不是這么說?!?
“這種事很難立法?!?
“當你熱得要死的時候,那樣做沒法子幫你降溫。”
謝頓心念電轉,他看到這則新聞后便一直在動腦筋。然后他說:“芮奇,自從你母親和我帶你離開達爾,你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對不對?”
“我當然回去過。五年前,你訪問達爾的時候,我跟你們一塊去了。”
“沒錯,沒錯,”謝頓揮了揮手,表示無需討論,“但那次不算。我們住在一家區際旅館,里面一點也不像達爾。而且我記得,鐸絲一次也不準你單獨上街。畢竟,當時你只有十五歲?,F在,既然你已經滿二十歲,你想不想再次造訪達爾,單獨前往,一切自己做主?”
芮奇呵呵大笑?!皨尳^不會準的。”
“我可沒說我喜歡想象說服她的難度,但我不打算征得她的同意?,F在的問題是:你愿不愿意為我做這件事?”
“出于好奇嗎?當然。我很想看看老家發生些什么變化?!?
“你從課業中抽得出時間嗎?”
“當然,我耽誤個一周不算什么。何況,你可以幫我把講課錄下,我回來就會補上。我請假不成問題,畢竟我老爸也是一名教授——除非你被開除了,爸。”
“還沒有,但我可不認為這是一次旅游假期?!?
“假如你那么想,我才覺得奇怪呢。我認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旅游假期,爸,你知道這幾個字,都令我很訝異。”
“別沒大沒小的。你到那里之后,我要你去找拉斯金·久瑞南?!?
芮奇看來吃了一驚。“我該怎么做呢?我又不知道他會在哪里。”
“他正準備到達爾去。剛選出幾個九九派新議員的達爾區議會,邀請他去發表演說。我們會查出確切日期,你可以提早幾天出發?!?
“我怎樣才能見到他呢,爸?我可不認為他會隨時候教?!?
“我也不這么想,但我要把這個問題留給你解決。你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該如何進行了,我希望這幾年下來,你的機靈沒給磨得太鈍?!?
芮奇微微一笑?!拔蚁M麤]有??墒羌俣ㄎ艺嬉姷剿?,那下一步呢?”
“那么,盡可能打探各種情報。他真正在計劃什么,他真正在想什么。”
“你真以為他會告訴我嗎?”
“如果他那樣做,我也不會驚訝。你自有辦法博取他的信任,你這個小滑頭。我們來商議一下細節吧?!?
此后,兩人總共商議了好幾次。
謝頓內心相當痛苦。他不確定這一切會導致什么結果,但他不敢去找雨果·阿馬瑞爾、丹莫刺爾,或(尤其是)鐸絲交換意見。他們可能會阻止他,可能會向他證明他出的是餿主意,而他不想要那種證明。他的計劃似乎是拯救帝國唯一的途徑,他不希望有任何阻撓。
但這個途徑果真存在嗎?在謝頓看來,似乎只有芮奇有可能逐漸贏得久瑞南的信任。但芮奇是適當的工具嗎?他是個達爾人,而且贊同久瑞南。謝頓能夠信任他幾分?
真可怕!芮奇是他的兒子,謝頓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芮奇。
13
若說謝頓懷疑這個意圖的功效;若說他害怕這可能使事件過早引爆,或是使對方狗急跳墻;若說他心中充滿痛苦的疑慮,不知可否百分之百信任芮奇能達成任務,然而他從未懷疑——一點也沒有——當他將這個既成事實告知鐸絲時,她的反應會怎么樣。
而他并沒有失望——或許這幾個字勉強可以形容他如今的情緒。
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還是失望了。因為鐸絲并未像他預料中那樣、像他早已準備好承受的那樣,在一陣驚駭中提高嗓門。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與其他女子不同,他從未見過她真正生氣。說不定她根本不能真正生氣,或是不能生出他眼中真正的怒氣。
她只是透著冰冷的目光,低聲而苛刻地非難這件事?!澳闼退竭_爾去?一個人去?”聲音非常輕柔,帶著詫異的口氣。
一時之間,這個平靜的語調令謝頓語塞。然后他堅定地說:“我必須如此,確有這個必要。”
“讓我弄明白點。你把他送到那個賊窩,那個刺客的巢穴,那個所有罪犯的大本營?”
“鐸絲!你這樣說讓我很生氣,我以為只有偏執狂才會用那些陳腔濫調。”
“你難道否認達爾正像我描述的那樣?”
“當然,達爾是有罪犯和貧民窟。這點我非常清楚,我倆都清楚。但并非整個達爾都像那樣,況且每一區都有罪犯和貧民窟,就連皇區和斯璀璘也不例外?!?
“總有程度上的差別,不是嗎?一不等于十。即使每個世界都罪惡充斥,即使每一區都罪惡充斥,達爾也是名列前茅,對不對?你有電腦,查查統計數據?!?
“我不需要那樣做。達爾是川陀上最貧窮的一區,而貧窮、不幸和犯罪有明確的關聯,這點我承認?!?
“這點你承認!而你還是派他一個人去?你可以跟他一起去,或是要我跟他一起去,或是派五六個他的同學和他同行。他們會喜歡暫時拋下課業喘口氣,我十分確定。”
“我需要他做的事,需要他獨自前往?!?
“你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謝頓卻堅決地三緘其口。
鐸絲說:“到了這個地步嗎?你連我都不相信了?”
“這是一場賭博。我一個人敢冒這個險,卻不能把你或其他人牽扯進來?!?
“但冒這個險的不是你,而是可憐的芮奇。”
“他并沒有冒什么險?!敝x頓不耐煩地說,“他今年二十歲,年輕又有活力,而且壯得像棵樹——我不是指川陀此地那些玻璃溫室里的樹苗,我說的是赫利肯森林里那種高大結實的樹木。而且他還是個角力士,而達爾人都不會角力?!?
“你的角力可真了不起。”鐸絲的冰冷一點也沒有解凍,“你以為那是一切問題的解決之道。達爾人身上帶著刀,每個人都有,此外還有手銃,我可以確定?!?
“我不知道有沒有手銃,法律對手銃的管制是相當嚴的。至于刀嘛,我肯定芮奇也帶著一把。他甚至在這兒校園都帶著刀,那是絕對違法的行為。你以為他到達爾去,不會帶一把嗎?”
鐸絲沉默不語。
謝頓也沉默了幾分鐘,然后判斷該是安撫她的時候了。于是他說:“聽好,我只告訴你一點,我希望他見到即將訪問達爾的久瑞南?!?
“哦?你指望芮奇做些什么?設法讓他對自己的邪惡政治手段悔恨不已,再把他送回麥曲生?”
“得了吧,真是的。你若準備采取這種尖酸刻薄的態度,那就沒什么好討論的?!彼麑⒛抗鈴乃砩弦崎_,望向窗外穹頂之下的青灰色天空。“我指望他做的——”他支吾了一下,“是拯救帝國?!?
“老實說,那還容易得多?!?
謝頓以堅定的聲音說:“我正是如此指望。你沒有解決之道,丹莫刺爾自己也沒有,他甚至說如何解決全看我了。那正是我努力的目標,正是我需要芮奇去達爾的目的。畢竟,你也知道他博取他人好感的本事。它曾在我們身上發生作用,我確信對久瑞南也會有同樣的效果。如果我是對的,一切都有可能圓滿解決?!?
鐸絲的眼睛稍微張大了些?!澳闶菧蕚涓嬖V我,你在利用心理史學指導你?”
“不,我不準備對你說謊。我尚未達到那一步,還無法用心理史學作任何指導。可是雨果不斷談論直覺,而我也有我的直覺?!?
“直覺!那是什么?定義一下!”
“很簡單,直覺是人類心靈特有的一種藝術。根據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或許誤導的資料,能夠整理出正確的答案,這種藝術就是直覺。”
“而你做到了?!?
謝頓以堅定不移的口吻說:“是的,我做到了?!?
但在他自己心中,卻縈繞著不敢與鐸絲分享的一句話。萬一芮奇的魅力消失了,那該怎么辦?或是更糟的情況,萬一他的達爾意識變得太強,那又該怎么辦?
14
臍眼就是臍眼。骯臟、參差不齊、陰暗、彎彎曲曲的臍眼,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卻又充滿一種生命力。而芮奇深信,川陀其他地方都找不到這種生命力,說不定帝國其他地方也都找不到。不過除了川陀,芮奇對其他世界一概欠缺第一手的認識。
與臍眼告別時,他才剛滿十二歲。但現在看來,連居民似乎也沒有什么改變;仍是低賤者與不遜者的混合體;充滿著虛假的驕傲與不平的怨恨;男性的標志是深濃的八字胡,女性則是有如布袋的服裝,而在芮奇較成熟、較世故的眼中,后者實在邋遢至于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