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直接駛進了里門,一直走到史道人的宅前才緩緩停下。
“下車吧。”許攸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帶著一絲慵懶。
唐平聽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起身下了車,整理了一下衣服,抬頭看看熟悉的大門,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
本以為再也不見,沒想到還是逃不過去。
“別感慨了,跟著來吧。”許攸一邊整理著袖子,一邊晃了晃腦袋。“在我找到合適的宅子之前,你先住在這兒。”
唐平跟著往里走,面無表情。
他很清楚史道人和黨人的關系,否則當初張角也不會有機會與史道人見面。
許攸能放心的將他安置在史道人這里,自然也是這個原因。
只是他們以為最絕密的事,對他來說,卻早就不是秘密了。
而他來見史道人的目的,就是為此,論道只是個幌子。
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但我不告訴你我知道。
大門緊閉,側門開著。史道人站在門口的臺階下,靜靜地看著許攸和唐平。幾年不見,他的頭發全白了,眼神中透著無奈和悲憫。
唐平走上前,向史道人躬身施禮。“道長,又來打擾你了。”
史道人嘆息道:“小子,想不到還能看到你,甘英可好?”
“他很好。”
史道人點點頭,轉過身子,背著手,緩緩向里走去。“跟我來吧。”
“喏。”唐平邁過門檻,跟著史道人向前走。
許攸眼中閃過一絲不快,也跟著走了進來,卻被郭武搶先一步,擠進了門。許攸沒防備,被他撞得踉蹌,險些摔倒,頓時大怒。
“賤奴,你想死嗎?”
郭武二話不說,轉身就是一拳。許攸閃身避開,拔出長劍,分心就刺。
郭武不避不讓,拳頭繼續砸向許攸的臉。
許攸后發先至,一劍刺中郭武,心中大喜,正準備擰腕,給郭武造成更大的傷害,發現郭武竟然不受影響,頓時吃了一驚,抽身急退。
他的反應很快,卻還是慢了一點,砂缽大的拳頭已經轟到了他的臉上。
“呯!”一聲悶響,許攸連退幾步,才勉強穩住身體,左眼卻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
郭武胸口鮮血淋漓,卻夷然不懼,只是緊握著雙拳,怒視著許攸,宛如怒目金剛。
“你!”許攸提著血淋淋的劍,眉毛倒豎,卻不敢再次輕易上前。
中了一劍卻不知疼痛的對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虧得剛才閃得快,否則這一拳挨實了,只怕會被直接打死。
“好了,別鬧了。”史道人咳嗽了一聲,對唐平說道:“把他叫回來,去包扎一下。”
唐平叫回郭武,讓他跟著史道人的家奴去處理傷口。
許攸不知道,他卻知道,郭武只是痛感鈍化一些,并不是金剛不壞,受了傷一樣會死。
從他中劍的情況來看,他的硬氣功也退化了不少。
也不知道多久沒練了。
郭武沒有再說什么,狠狠的瞪了許攸一眼,跟著家奴走了。
許攸松了一口氣,抽出一方絲絹,拭去劍上的血跡,隨手將絲絹扔在地上,語帶不屑地說道:“原來也會流血,我還以為真的刀劍不入呢。”
史道人和唐平都沒理他,低聲交談著,繼續向前走,不動聲色的拉開了一段距離。
“皇甫嵩上疏請旨,赦免黃巾信眾,釋放所有的俘虜,免冀州百姓一年田租。”
“嗯。”唐平輕輕點頭。
不管怎么說,第一步目標已經達成了,那些沒死的黃巾信徒可以自由活動了。
張角已死,朝廷沒有必要繼續在冀州戒嚴,大概率會給皇甫嵩這個面子。
就算朝廷不同意,縣官不如現管,皇甫嵩也會私下里放松管制,讓黃巾信徒有逃生的機會,不至于餓死在他的軍營里。
這不是為了朝廷,而是為了皇甫嵩,以及他身后的安定皇甫氏的福澤。
他已經傷了陰德,不會再造無辜殺孽。
聽到身后腳步聲接近,史道人立刻換了個話題。“你這幾年都在哪兒游蕩?”
“山里。”
“太行山?”
“嗯。”
史道人嘆了一口氣。“有什么心得?”
“亂世將至,人力難以挽回。”
“嗤!”身后的許攸聽得真切,忍不住出聲,以示不屑。
唐平無動于衷,當他不存在。
史道人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地說道:“子遠,你也去處理一下吧,影響儀容。萬一被袁公路看見了,少不得又要嘲笑你。”
許攸本想拒絕,聽到袁術的名字,頓時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猶豫。
“去吧,我跑不掉,也不想跑。”唐平甩了甩袖子,有些無奈地說道:“你跟了我一路,相看兩厭,還不夠嗎?”
許攸狠狠瞪了唐平一眼,只是左眼被郭武打腫了,已經睜不開,憤怒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可笑。
“我去去就來,你別想耍心思。”
唐平沒理他,仰頭看天。
許攸哼了一聲,甩甩袖子,跟著史道人家的家奴走了。
史道人趕上來,和唐平并肩而行,沒去正院,直接來到了東側的小院。
“你這幾天就住這兒。”
唐平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
院子不大,但很干凈,而且是他上次隨張角來時住過的院子。
史道人用心了。
“道長,我記得你家原來有個孩子,當時大約七八歲,現在還在家嗎?”
“你找他有事?”
“也沒什么大事。我上次來,就和他說得來,這次既然來了洛陽,就想和他敘敘舊。他現在該讀書了吧?你可別讓他讀儒經,被人騙了都不知道。”
史道人啞然失笑。“幾年不見,你對儒經還是那么不屑啊。小子,不是我賣老,儒經可沒你說的那么不堪,還是有些道理的。”
“有,但不多。”唐平說著,拾階登堂,請史道人先坐,然后自己才就座。“問題不是儒經,而是儒門的不孝子孫掛羊頭,賣狗肉,不聽他們至圣先師的教誨,夾雜私貨,搞得污煙瘴氣,還覺得天下皆醉,唯他們獨醒。我看這天下,還要毀在他們手里,就像當年王莽篡漢一樣。”
“行了,行了。”史道人苦笑著連連擺手,打斷了唐平。“你下車伊始,席還沒暖,就胡言亂語,不改當日之風。大賢良師再生,只怕又會喝斥你。”
“他已經死了,還被人剖棺梟首,想喝斥我也沒機會了。”
史道人聽得此言,忍不住一聲長嘆,連說兩聲可惜。
這時,許攸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婢女,手里捧著藥膏之類的東西。許攸徑直登堂,在唐平對面坐下,冷笑道:“有什么可惜的,犯上作亂,死得其所。”
史道人垂下了眼皮,一副不想搭理許攸的模樣。
唐平冷笑一聲,反唇相譏。“希望你心口如一,夜里能睡得安穩,不會被他們兄弟的冤魂嚇著。”
許攸臉色微變,沒再說話。
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氣氛非常尷尬。
過了一會兒,史道人起身。“我去給你們準備晏食。”
唐平說道:“準備一個人的就夠了。”
史道人轉向許攸。“你要走?”
許攸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唐平又說道:“他要去找曹操。”
史道人不解,剛要說話,許攸已經站了起來。“沒錯,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著,帶上捧著藥膏的婢女,匆匆離去。
史道人有些詫異,看著唐平說道:“你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讓他如此聽話?”
唐平無聲地笑了,帶著一點得意。“對付這等貪婪之輩,一點誘餌足矣。他想要黃巾力士的秘訣,我讓他將曹操的妾卞氏送來,作為交換,他答應了。”
“曹操的妾,換黃巾力士的秘訣?”史道士大惑不解,這是什么交易?
唐平笑笑,沒有解釋。
有些事,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史道士。
他雖然對黃巾和張角兄弟抱有同情,但他的身家性命都在洛陽,無法拋舍。真到了要命的時候,他會像之前拋棄張角兄弟一樣拋棄他。
事不密則敗,這是血的教訓。
史道人見狀,也知道唐平心有芥蒂,不好意思再問,起身告辭。
唐平獨自坐在堂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反復三次。
他仰天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逐漸陰冷。
他起身走進臥室,找出筆墨硯臺等文具,慢慢磨起墨來。
幾年沒寫字,有點手生了。
那些堪稱絕學的知識,也如珍珠一般散落在記憶深處,也不知道能找回來多少。
——
大將軍府。
何進居中而坐,眉頭緊鎖。
袁紹、何颙、陳琳等人分坐兩邊,各自沉思。只有袁術坐在一角,倚在案上,托腮假寐。
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瞥了一眼,見許攸快步走了進來,卻頂著一只烏青的眼睛,頓時來了精神,一躍而起。
“許子遠,你這是怎么回事,走路不長眼,撞樹上了?”
見袁術在座,許攸就有些后悔。他板著臉,沒搭理袁術,上前向何進施禮,隨即又和袁紹、何颙打招呼。何進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么。袁紹瞥了許攸一眼,眼神不悅。
何颙關心的問道:“子遠,你這是……與人發生了沖突?”
許攸故作輕松的笑了一聲。“和一個黃巾力士比試,刺了他一劍,挨了他一拳,有些狼狽,還請諸君見諒。”
“黃巾力士?”幾乎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袁術一步竄了過來,圍著許攸左看右看,就像看猴一樣。“你真和黃巾力士交手了?不會是自吹吧。”
許攸面露不屑。“你若不是信,不妨去……”
“子遠!”袁紹面露不悅,咳嗽一聲,打斷了許攸。
許攸后悔莫及,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不該提及黃巾力士,不僅不應該告訴袁術,更不應該告訴何進。何進知道他去冀州,卻不知道他去冀州干什么。
黃巾余逆逃脫這件事是個秘密。
他閉上嘴巴,站到袁紹身后,低著頭,一言不發。
何進佯作從容,目光看向袁紹。“本初,皇甫嵩上疏的事,你怎么看?”
袁紹沒說話,卻將目光轉向了陳琳。
陳琳起身說道:“大將軍,冀州受創,百姓生靈涂炭,亟須休養生息。新年將至,大將軍主政,朝廷又剛剛改元,自當有一番新氣象。既然皇甫嵩請詔,大將軍不妨為民請命,請天子下詔。”
何進重重的呼了一口氣。“是啊,雖然黃巾叛亂不過短短一年,殺戮卻太重,該緩一緩了。如今大漢如重病纏身的病人,關東剛平,涼州又亂,實在是折騰不起。”
袁紹微微欠身。“大將軍說得是,這些天大將軍為了國事,日夜操勞,也是累了,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好讓大將軍早點休息。”
陳琳、何颙等人會意,紛紛起身告辭。
何進也不說話,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自便。
他也看出來了,這些人雖說是大將軍府的掾吏,卻只聽袁紹的,根本沒把他這個大將軍看在眼里。
如果不能妥善處置,只怕有鳩占鵲巢之危。
黃巾力士?許攸竟將將黃巾力士帶到了洛陽?
——
出了大將軍府,袁紹拱手而行,陳琳、何颙自覺的跟在兩側。
許攸擠了過去,跟在袁紹身邊,低聲說道:“本初,有件事,很著急。”
袁紹沒說話,頭也不回的出了門,上了豪華的馬車,才招招手,讓追到車邊的許攸上車。許攸大喜,上了車,坐在袁紹身邊,得意地看了一眼陳琳。
陳琳卻沒看他,甚至沒跟過來,站在遠處,不動聲色地攔住了袁術。
何颙卻已經上了車。
袁術也想跟過來,卻被陳琳攔住,脫身不得,只得敷衍了幾句。抬頭再看時,袁紹的馬車已經走了。
“什么事?”袁紹靠在綿軟的靠枕上,眼睛看著窗外。
“我將唐平帶回來了,就安頓在史道人家。”
袁紹轉回目光,微微皺眉。“為何在安頓在史道人家?若是被大將軍知道了,又平添麻煩。”
“唐平要住在史道人家,說是與史道人請教道術。我想著,若史道人能問出一些東西,我們也能受益。你也知道,唐平雖無經術,卻有些……”
袁紹不耐煩的擺擺手,打斷了許攸。“那些奇技淫巧,小道小術,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告訴我。”
許攸尷尬地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