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了,主動開口說道:“你這一路辛苦了,若沒有大事,就早點回去休息吧。年關將近,涼州又亂了,朝廷會有舉措,到時候需要你出力的地方還有很多。”
“曹操有個妾,姓卞,是倡伎出身……”許攸迅速說了一遍,眼睛盯著袁紹的臉,眨也不眨。
袁紹一直沒什么反應,等許攸說完了,他才挪了挪身子。“唐平要這個女人?”
“是的。為此,他愿意抄一份黃巾力士的秘訣給我。”
“要這些有什么用?”袁紹按捺不住脾氣,有些不滿地看著許攸。“這些旁門左道,能治國,還是能治軍?張角有黃巾力士,不是一樣被剿滅了。子遠,你要留意大事,不要過于在乎這些奇技淫巧。”
許攸點點頭,又道:“如果曹操想要這份秘訣呢?”
袁紹一愣。“他也想要?”
“是的,他也想要,而且已經和唐平說定。只要他將那個倡伎送去,唐平就給他秘訣。本初,這次征討黃巾,曹操領兵配合皇甫嵩作戰,立下功勞。他對軍事極為上心,這次小試身手,嘗到了甜頭,難保將來不會留意征伐。如果他麾下有數百黃巾力士,又將如何應付?”
袁紹沉吟良久,國字臉上露出一絲陰霾。“你去處理吧。”
“喏。”許攸轉身剛準備跳下車,又被袁紹叫住了。
“別說我知道。”
許攸微怔,隨即會意,連忙點頭答應,轉身下了車。
何颙的馬車駛到跟前,停了下來,車窗打開,露出何颙的臉。
“子遠,我送你。”
許攸想了想,上了車,與何颙對面而坐。
何颙嘆了一口氣。“那小子怎么樣?”
“還和以前一樣可惡。”
何颙忍俊不禁。“能將你氣成這樣,還能活命的,大概也就他了。”頓了頓,又道:“還有哪些人逃出去了?”
“目前所知,有張角身邊的甘英,還有幾個黃巾力士。聽唐平的意思,他好像安排了人來洛陽,要送什么禮物給史侯。”
“史侯?”何颙愣了一下,隨即又道:“是了,他和史侯見過面,相處甚是融洽。他知道史侯身份?”
“應該不知道。他以為史侯是史道的孩子,或者……私生子。”
“私……”何颙語塞,半天才嘆了一口氣。“他還是那么放肆無忌啊。”
許攸惡狠狠地說道:“遲早割了他那張嘴。”
何颙瞅瞅他,又道:“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自然是先禮后兵。他如果肯交出秘訣,就給他一個痛快。如果不肯,少不得用點手段。”許攸打量了何颙一眼。“你可別又發婦人之仁。當初若不是你攔著,讓我殺了他,哪來今天的麻煩。”
何颙欲言又止,仰起頭,閉上眼睛,半晌才道:“子遠,殺人絕非上策,不得已而為之。這一年,已經死了太多人,你還嫌不夠嗎?”
許攸瞇起了眼睛,淡淡地說道:“改朝換代,哪有不流血的,湯武革命也不能例外,何況我等。”
何颙一聲長嘆,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
唐平坐在書案前,提著筆,看著跪坐在門口的郭武。
“處理好了?”
“死不了。”郭武悶聲悶氣的說道,只是聲音有些虛弱。
許攸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心臟,卻出了不少血。
“你有多久沒練了?”唐平收回目光,將筆在硯臺里蘸了些墨。“若是箭或矛也就罷了,怎么他隨手一劍也能刺得這么深?”
郭武想了想。“大半年了,盧植圍城之后,就不曾練過。天天廝殺,哪有空閑。”
唐平“哦”了一聲,又道:“想報仇嗎?”
“想!”郭武抬起頭,眼中涌出淚光。“我要報仇,我要為大賢良師報仇,我要為幾萬兄弟姊妹報仇。”
唐平頭也不抬,不緊不慢地說道:“很辛苦。”
“我不怕苦。”郭武大聲說道:“我也不怕死,死后可以升天成仙。”
“會很疼。”唐平放下筆,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手,語氣淡淡。“像今天的傷,你可能會受很多次,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命。”
“我不怕。”郭武挺起胸膛,胸口剛剛包扎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唐平抬起眼皮,盯著郭武,半晌才道:“行,你別后悔。去重新包扎一下,這幾天多吃點東西,好好養傷。養好傷,我就教你怎么練。”
“喏。”郭武爬起身,興沖沖的走了。
唐平看著他那墻一般厚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嘆了一口氣,重新拿起了筆。
天色將黑的時候,許攸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年輕女子。
“人給你帶來了,秘訣呢?”許攸一步躍上臺階,來到唐平面前。
唐平沒看他,卻看了看階下站著的女子。
她二十五六歲,頭上挽著發髻,身上穿著布衣,臂彎里提著一個不大的包袱。身材高挑,大約有七尺三寸,鵝蛋形臉,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算不上國色,卻也是美人。
比起她的容貌,更讓唐平意外的是她的神情。
不喜不悲,不怒不哀,平靜得像一池春水。
“她怎么看起來比曹操還高一些?”唐平問道。
“誰知道,也許他自己矮,就喜歡高的。”許攸撇撇嘴,滿是不屑。“他的正妻丁夫人也比他高。”
“行。”唐平從袖子里抽出準備好的木牘,扔到許攸懷里。“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什么事?”許攸一愣,隨即想起他們之間的約定,不禁笑道:“你到了洛陽還這么放肆,真不怕我砍了你的首級,和張角掛在一起?”
唐平莞爾一笑,眼神中充滿譏諷。“你怕不怕我這秘訣里有問題,練錯了會死人?”
許攸臉上的笑容一僵。“這……”
“大丈夫行世,言必信,行必果,就算是對敵人,也不能食言自肥,這是基本的做人準則。”唐平翻了個白眼。“許攸,別讓我看不起你。”
許攸面色變幻,看看唐平,又看看手里的木牘。“那這秘訣?”
“千真萬確,沒有一字訛誤。”
許攸想了想,點頭道:“好,我相信你。你給我三天時間,我會將張角兄弟的首級給你帶過來。”
唐平揮揮袖子。“那好,從明天開始,我會齋戒沐浴,等你帶著張角兄弟的首級來,準備祭奠。你若食言,我就自裁,親自去見他們,當面道歉。”
許攸冷冷地哼了一聲,將木牘緊緊地握在手中,拂袖而去。
唐平招招手,示意卞氏上堂。
卞氏曲身施禮,順著臺階走了上來,在檐下脫了鞋,跪在席上。
“妾瑯琊卞氏,見過主人。”
“曹孟德為何不來?”
“妾本卑賤之人,取舍由心,不必曹君自送。”
“取舍由心?”唐平忍不住笑了一聲。“你覺得他是自愿的,還是被許攸逼的?”
“妾不敢妄自揣測主人的心思,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唐平滿意地點了點頭,從袖子里抽出準備好的木牘遞了過去。“這是我答應他的,你送回去。至于回來與否,你自己決定。”
卞氏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唐平。“主人,這是……”
“聽命即可,毋須多問。”
“喏。”卞氏領命,雙手接過木牘,又施了一禮,下堂去了。
——
許攸坐在馬車上,看著里門,心里盤算著能不能相信唐平,手里這份秘訣究竟可不可靠,卻看到卞氏從里門走了出來。
“她怎么出來了?”許攸心中一動,下了車,攔住卞氏去路。
卞氏躬身行禮。
“你去哪兒?”
“回曹宅。”
“為何回去?”
“唐君之命,不敢有違。”
“他沒說別的?”
“沒有。”卞氏淡淡地說道:“許君還有什么吩咐?”
許攸皺了皺眉,側身讓在一旁,看著卞氏走遠,忽然冷笑一聲。
他明白了唐平的意思,索要卞氏不是好色,只是想離間他和曹操。
不過這只是徒勞,他和曹操之間有什么好離間的,就算曹操恨他,又能奈何?
一介閹豎之后,士林不齒之人,敢因為一個倡伎和我翻臉不成?
許攸轉身上了車,揚長而去。
——
曹操正在書房里生悶氣,突然看到卞氏去而復返,大感意外。
卞氏上前,將木牘交給曹操,將唐平說的話復述了一遍,然后靜靜地跪坐在書房門外。
曹操看著手里的木牘,認真讀了兩遍,想了一會,起身找來筆墨,將木牘抄寫了一遍,又仔細校對一番,這才起身,拿著木牘出了門。
“走,我送你回去。”
——
新月爬上墻頭的時候,曹操來了,身后跟著卞氏。
卞氏還是提著包袱,只是包袱似乎大了些,沉了些。
曹操上了堂,走進臥室,來到唐平面前,從袖子里抽出木牘,扔在唐平面前的案上。
“唐君這是下的什么棋,我實在看不懂啊。”曹操說著,坐在唐平對面,不緊不慢地整理著衣擺,同時有意無意的撥了一下腰間的刀。
“你如果看不懂,就不會出現在這里。”唐平說著,拿起木牘,扔進了一旁的火盆里。“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可以把人帶走,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曹操一動不動,看著木牘在火盆里起火,又慢慢燒成灰燼。
“我也很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希望洛陽城外沒和你說過話,但是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又豈能當沒有發生過?”曹操抽出一方布絹,細心的擦著手。“我是誠心請教,你就不必藏著掖著了,還是說說吧,你究竟希望我做什么。”
唐平無聲地笑了,指指案上剛剛寫好的木牘。
“這是《太平經》的內篇,想不想看一眼?”
曹操皺起了眉。“《太平經》還有內篇?我怎么沒聽說過?”
唐平抬起手,指指自己的頭。“因為內篇在我腦子里,之前只是口耳相傳,從來沒有書于簡帛。”
曹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那這黃巾力士……”
“只是雜篇中的一篇,是術,不是道。”
曹操屏住了呼吸,眼睛也瞇了起來,盯著唐平看了半晌。“你愿意將這內篇傳給我?”
唐平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傳有緣人,能不能傳給你,要看你的緣份。”
“什么才叫有緣?”
“不忘初心,放棄幻想。”
曹操一愣。“唐君,這是何意?”
“你讀書習武,為的是什么?”
曹操不假思索的說道:“當然是為大漢征伐,做治世能臣。”
唐平笑了。“你覺得大漢到了今天這一步,還有治世的可能嗎?”
曹操沉吟不語。
“你是不是覺得只要解了黨禁,讓黨人重歸朝堂,群賢畢至,眾正在朝,大漢就能起死回生?”
曹操瞥了唐平一眼,一言不發。
“這就是你的幻想。”唐平一聲嘆息,將手中的筆一撅兩斷,扔進火盆,又將案上寫好的木牘一把抓起,一起扔進了火盆。
曹操下意識地一動,想去搶回那些木牘,又硬生生停住了,只是眼睛卻怎么也挪不開,不舍的看著那些木牘燃燒起來,眼中有亮光閃爍。
“算了,機緣未到,勉強不來。你回去吧,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再來找我。至于她,你帶回去也行,留在這兒也行,我不在乎。”
說完,唐平起身,進了內室,躺在榻上,蓋上了被子。
曹操沒動,看著唐平躺下,突然伸手,從火中搶出兩片還算完好的木牘,也顧不得燙手,迅速塞進了袖子,又從案上拿起兩片沒寫字的木牘,扔進了火塘,然后看著它們全部燒成灰燼。
“唐君,茲事體大,能否容我數日?”
“請便。”唐平頭也沒抬,只是身體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動。
雖然背對著曹操,但他卻一直凝神傾聽,曹操自以為隱蔽的動作,根本瞞不過他的耳朵。
曹賊果然奸詐,但你還是跳不出老子的手掌心。
有了初一,就會有十五。
曹操起身,出了門,下了堂,在卞氏面前停住,看了她兩眼,一聲嘆息。
“你留下吧。”
“喏。”卞氏低著頭,平靜地說道,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
曹操再次嘆息,轉身走了。
卞氏上了堂,脫了鞋,走進臥室,坐在書案旁,收拾起案上的文具,取了一支新筆,蘸了墨,放在筆山上,又取了一片木牘,擺得端端正正。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