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且喜且憂
- 黃巾帝國
- 莊不周
- 4308字
- 2025-04-13 07:00:00
荀彧站在一旁,正自懊喪,聽得唐平此言,頓時一驚,立刻打起精神,仔細凝聽。
他已經意識到,唐平今日有備而來,甚至可能是處心積慮,就等著這一天。
他是沖著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來的,針對的就是災異。
雖然他也不喜歡儒生好談災異,并以此為由頭,大肆批評朝廷,但他畢竟是儒生,深知災異學說是儒門制衡皇權的利器。一旦災異學說被拋棄,儒門對朝廷的影響力將大大下降,以后皇帝做事就更肆無忌憚了。
如果他事先知道唐平的心思,肯定不會贊同,說不定還要好好辯論一番,甚至直接阻止唐平與天子相見,也不至于倉促之下,被唐平打了個措手不及。
現在聽到唐平模棱兩可的回復,他更加緊張,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應對。
他不相信唐平這么說是對災異學說的認可,相反,背后肯定有更大的謀劃。
這一點,早在許攸被打殺的時候,他就預料到了。
一直以來,許攸都是袁紹了解、掌控冀州的主要謀士,了解很多不為人知的信息,甚至比何颙還得袁紹重視。許攸被郭武打死,袁紹至少要半年時間才能找到合適的人代替許攸。
后來的事實證明,在袁紹找到合適的人之前,冀州就亂了,張牛角再次起事。
幾萬黃巾舊部的去向,也和許攸一起埋進了棺材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得見天日。
事實面前,誰還敢說唐平打死許攸是意氣用事?
同樣,在天子面前說災異也不可能是臨時起意,只可能是早有準備。
以他對唐平道法的了解,唐平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災異學說的重創。
劉宏等人沒有荀彧想的那么復雜,他們只覺得唐平說話有趣又有理,愿意聽。
“怎么說?”張讓搶先問道。
“這件事涉及到人,而人可能是這個世上最復雜的物種,所以要花點時間。”唐平甩了甩拂塵,含笑說道,高人的風范十足。“還請陛下和諸君能耐心些,聽我一一道來。”
劉宏笑道:“今日出宮,別無他事,就是聽道長說道。道長不用急,慢慢說。”
“謝陛下。”唐平微微欠身。“陛下想必知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知道,是《老子五千言》里的話。朕雖然不是道門中人,也略知一二。”
“這其實說的是一個道理,世上萬物,都是由最簡單的東西組成的,只是規模不同。就像個人組成家庭。家庭組成家族,家族組成國家一樣,人也是由最簡單的東西組成……”
劉宏搶過話題。“莫不是你說的原子?”
“陛下也知道?”
劉宏看了一眼旁邊的荀彧,笑道:“荀文若曾對我說過。”
“既然陛下聽過,那就容易一些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荀侍中可謂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舉一知十,一點就透,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劉宏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他很想問唐平,他和荀彧哪個更聰明,可是轉念一想,還是別自取其辱了。
他見識過荀彧的學問,自愧不如。
他想問唐平,只是想看看唐平會不會說好聽的,可是想想唐平跪都不肯跪,估計也不會有心情討好他,故意說些好聽的。
唐平夸完了荀彧,回歸正題。“陛下可曾留意過一個問題,父母與子女之間,大多有些相似之處,卻又不完全相同。即使是孿生子,有時候也會有細微的差別。”
“的確如此,朕也注意到了。這與雙頭人有關?”
“雙頭人其實本該是孿生子,只是成胎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而這意外,大概率與天有關。”唐平抬手指了指耀眼的太陽。“更具體的說,可能就是受日的影響,雖然不完全如此。”
劉宏臉色微變,有些不安。
荀彧心中更加緊張。
日是天上的君,天子是人間的日,如果說雙頭人是受日的影響,豈不正合災異學說暗合?
可是根據唐平之前的言論來看,事情不太可能這么簡單。
趙忠也嚇了一跳。自己問了個雙頭人的事,怎么扯到天子身上去了,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嗎?
“道長,這與天……日有什么關系?”
“常侍,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唐平哈哈一笑,再次甩甩拂塵,為自己的爛梗喝彩。一說起這樣的臺詞,他就有種回到前世混破站的感覺。說起來,自己現在混飯吃的本事,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從破站上學來的。
趙忠嘴角抽了抽,偷偷看了天子一眼,不太敢說話了。
“之所以子女會像父母,又不完全像,是因為人體內有一種東西,道書內名為基因。這基因由極簡單的部件組成,數量卻極多,記載了各種各樣的信息,諸如膚色、長相、身高、聰慧與否,無一不包。男女合體受孕時,會各取一半,重新組合,生成新的基因,這也是子女有的地方像父親,有的地方像母親的原因。”
“基……因?”劉宏等人面面相覷,既覺得新鮮,又覺得有趣。
雖然不知道這個基因是什么樣子,但這么解釋子女像父母,的確有些道理。
荀彧忍不住問道:“依道長所言,豈不是子女都應該非常相似?各取一半,終究不過四種,生子五人,必有兩者完全相同,如孿生子一般。”
唐平回頭看了一眼荀彧,心中暗笑。
荀彧果然是個好學生,求知若渴,明知自己這些言論會對災異學說不利,聽到新鮮的學問時,立刻又推理起來了。
“但是基因很復雜,復雜得超出你的想象。父母傳承給子女的過程中,難免出現各種錯誤,正是這些錯誤會導致子女與父母不同。如果錯誤不大,可能只是像與不像。如果錯誤很大,就有可能出現殘疾,如果本來是孿生子,就可能出現雙頭人這樣的怪胎。”
劉宏恍然,隨即又忍不住說道:“這與日又有何干系?”
“日光是導致基因出現重大錯誤的原因之一。”
劉宏嚇了一跳,連忙躲進陰影里。“那人在日光下行走,豈不是……”
“陛下可曾見過農夫?”
“當然見過。”劉宏惱怒。唐平這話有諷刺他不知人間疾苦的嫌疑。
“農夫通常會比讀書人黑一些,暴露在日光下的皮膚,又比被衣物遮攔的皮膚黑,這就是日光的作用。經常暴曬的人容易老,同樣是日光的作用。只不過這些都不算嚴重,更嚴重的會出現惡疾,甚至會影響性命。”
“怎會如此?”劉宏將信將疑。
畢嵐突然插嘴說了一句。“好像有這么回事。有時候在日光下曬久了,皮膚會疼,甚至疼好幾天,莫不就是生病的預兆。”
“這種可能是存在的。”唐平點點頭,贊賞地看了畢嵐一眼。畢竟是研究技術的,思維更實在。“你覺得疼,就是因為接受了太多的日光照射,皮膚灼傷。”
“不對。”荀彧突然說道:“你說皮膚,我可以接受。可是胎兒在女子體內,根本照不到光,怎么受影響?”
唐平笑了,再次在心里給荀彧點了一個大大的贊。
劉宏等人也覺得荀彧說得有理,不約而同地看向唐平,看他怎么解釋。
唐平不慌不忙,甩甩拂塵,從容說道:“我們能看到的日光,只是日光中的一小部分。能影響胎兒的日光,是看不見的那部分。這部分日光可以輕易的穿透人的身體,影響胎兒發育,自然不在話下。”
荀彧有些急了。“你怎么證明?”
“我暫時無法證明給你看,但是如果你有心,可以做一個試驗。”
“什么試驗?”
“你把這些不正常的生育情況收集起來,然后對照天文記錄。如果數量足夠多,你會發現一個規律。”
“什么規律?”
“出現異常天象的時候,這種不正常的胎兒會比較多。”
劉宏微微點頭。“這倒不難,可以去靈臺看看記載,再和宮里的史書對照一番。文若,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
“唯。”荀彧躬身答應。
劉宏嘆了一口氣,又道:“難道這些事,真的是因為天子不德?”
“不是。”唐平斬釘截鐵。
劉宏松了一口氣,荀彧的心卻再次提了起來。
“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雖說天與人的確有關,卻不是災異學說那樣簡單直接。”唐平轉身,再次看向荀彧。“荀文若,你既然要去靈臺,不如多查一件事。你問問靈臺的學者,看他們是否注意到一個現象。”
荀彧有些無奈。“什么現象?”
“太陽中出現黑子,是不是有一定的周期,并不與人間的政治相關。”
“黑子……又是什么東西?”
“你去問問,自然就知道了。”
劉宏且喜且憂。“這么說,天上之日,與天下之君無關?”
唐平嘴角輕挑。“陛下可知,此時此刻,天下有幾個王,幾個天子?”
“放肆。”張讓不輕不重的喝斥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下自然只有一個天子。”
唐平不慌不忙。“常侍不妨去白馬寺問問那些胡僧,蔥嶺以西,有幾個國,有幾個王,他們的國土與大漢相比,孰大孰小。”
張讓還要再說,劉宏伸手輕擺,示意張讓不必再說了。
唐平這些話,既讓他歡喜,又讓他不安。再問下去,不知道又會問出什么來。
“時辰不早了,問問蹇碩,慶功宴可曾準備好。”
——
這頓慶功宴,荀彧吃得無知無味。
雖然他還沒有去靈臺查閱相關的記錄,但他有種不祥的感覺,唐平說的大概率是對的。
他和唐平相交時間不長,卻知道唐平不喜歡說那些玄乎的學問,但凡他說的,都有據可依。哪怕暫時無法驗證,至少在道理上也是說得通的。
反正到目前為止,他沒聽唐平說過什么玄而又玄,不可理解,又不可查證的道法。
送唐平回去的路上,荀彧想了很久,忍不住問唐平道:“士奇,你究竟想干什么?”
唐平吃得太飽,有點犯困。
不得不說,宮里的廚子比卞氏的水平要高一些,食材也難得。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唐平挪了挪身體,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我不知道。”荀彧有些生氣。“圣人以神道設教治天下,災異學說雖有荒誕不經之論,卻有規勸天子的不二法門。如果沒有了災異學說,誰來勸天子行德政?”
“你這是一廂情愿。”唐平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荀彧的肩膀。“你仔細想想,自董仲舒引陰陽家學說入儒學以來,延續至今三百年,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
不等荀彧說話,唐平又道:“我這人不喜歡辯論,你先去靈臺查證,如果我說得不對,我向你請罪。如果我說得對,也希望你能夠面對現實。文若,實事求是,才能解決問題。自欺欺人,就算說得再圓滿,于天下何益?”
荀彧一聲嘆息。“好吧,我先去查證。不過,我查出結果之前,希望你不要再說這些話,蠱惑人心了。天下已經夠亂了,你這些話,只會讓天下、人心更亂。”
“我答應你。”
唐平答應得太爽快,荀彧倒有些意料未及。“你答應了?”
“嗯,我答應了。”唐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聲嘆息。“我暫時不會再說什么了。有些事,欲速則不達,多說也無濟于事。”
荀彧將信將疑,反復打量了唐平兩眼,最后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最好。”
唐平沒有理他,閉目養神。
見過天子,他多少有些失望。原本以為天子聰明,或許可輔,就算不能改變歷史,至少也能拖上幾年,說不定會有變化。
比如等到董侯成年,比如等到袁紹自己死了。
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
天子的確聰明,但他的見識太小了,眼界比皇宮還小,只想著怎么弄錢,完全沒有一國之君的格局,也對復興大漢沒什么興趣。
就像是一個船長,眼看著船要沉了,不想著拯救這艘船,反而想著自己先撈幾塊船板。
船沉了,你這個船長逃得掉嗎?
這樣的天子,說得難聽點,還不如袁術那種紈绔官N代。
或許董侯好一點,畢竟未來的漢獻帝在那么艱難的情況下還堅持了二十多年,如果大漢沒有接連經受袁氏、董卓兩場大亂,或許情況能好一點。
但董侯才五歲,遠遠沒有到可以執政的地步。就算想出海建國,也無船可用。
于今之際,只能采納荀攸的建議,離開洛陽,去并州或者交阯,割據一方,自立更生。
究竟去哪兒呢?
又怎么去?
或許應該利用天子的那點小心思,多少謀取一些好處。
想著自己給天子下的那些餌,唐平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有點頭禿。
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