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正月就過去了,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陽光也有了熱度。
唐平難得地走出了房間,站在廊下。
郭武正在院中練槊,沉重的鐵槊在他手中揮舞自如,虎虎生風,一看就讓人心生畏懼。
不得不說,在具體的武技上,荀攸的造詣遠在唐平之上。由他指導的郭武好像真正找到了練武的方法,進步神速。
如果許攸復生,再次面對郭武,可能一個回合都抵抗不住。
唐平覺得,是將第二篇拳論傳給荀攸的時候了。
他前世的研究方向是道教,雖然主要內容是道家哲學和宗教儀軌,以及與道教相關的歷史,武術并不是重點,他也沒真正練過,但理論和文章還是知道一些的。
之前傳給荀攸的拳論就是其中一篇,正式名稱是《張三豐太極拳論》,算是太極拳的理論雛形,當時還叫長拳,與之對應的太極拳就叫十三勢。
他大略記得拳論內容,怎么用卻是一知半解。進退顧盼定的步法與禹步有關,還能照葫蘆畫瓢地說一下,掤捋擠按采挒肘靠八法卻只能讓荀攸自己去悟。
他可以從理論上給一點啟示,比如力學。
拜新媒體所賜,他看過一些傳播傳統武術的視頻,知道一點內家拳的力學原理。
“師傅?”荀攸走了過來,仰頭看著唐平,目光中帶著期待。
唐平當初說過,留他一段時間,如果覺得合適,再談正式拜師的事。
現在他已經在唐平身邊兩個月了。
唐平伸出負在身后的手,將第二篇拳論交給荀攸。“拿去看看,有什么心得,告訴我。”
“喏?!避髫笙?,連忙雙手接過,看了一眼?!斑@是什么拳法?”
“無名,而且只是總綱,重在意,不拘于形。”
荀攸眨眨眼睛?!皫煾?,這里面有‘氣沉丹田’,莫不是神仙術?”
唐平有些意外?!澳阕x過《老子銘》?”
內丹術發端于東漢末年,丹田一詞最早出現在桓帝延熹八年立于老子故里苦縣的《老子銘》中。考慮到這個時代的養生術還是在外丹術為主,內丹術局限于呼吸納,沒有丹田的概念,荀攸能從“氣沉丹田”一詞想到神仙術,應該看過《老子銘》。
“弟子去過苦縣,祭拜老子,讀過碑銘?!?
唐平笑了。“你也好神仙術?”
“喜歡神仙術的人很多,弟子也不能免俗。”
唐平點點頭?!爸肋@句話是什么意思嗎?”
荀攸搖搖頭?!吧裣尚g是秘傳,弟子之前沒有拜過道門中人為師,無從得知?!?
“有空你試試腹式呼吸?!碧破奖葎澚艘幌隆!安灰?,順其自然,快的話,半個月就會有感覺?!?
荀攸愣了一下,隨即撩起衣擺,雙膝跪地,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謝師傅傳道,弟子沒齒難忘?!?
唐平嚇了一跳,隨即又醒悟過來。
自己作為后來人,見慣了所謂修行秘訣,也不太相信,沒有意識到這幾句解釋對荀攸有多大意義。
神仙術之所以稱為神仙術,就是因為極其難得。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有了這些口訣,就等于打開了成仙之門,剩下的只需要努力練習就行。
如此珍貴的口訣,當然不能輕傳,非入室弟子,連聽都沒機會聽到。
即使是入室弟子,想聽到這樣的口訣和具體的修習辦法,也要付出重金。
一字千金可能有些夸張,一字一金,絕對是賤賣了。
而他,就這么隨口傳給了荀攸,荀攸豈能不五體投地。
恍惚之間,唐平知道自己掌握的那些修行口訣、養生辦法就是一座龐大無比的金山,隨便拿出一點,就可以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
他之前竟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起來吧,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能有什么成就,還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喏。”荀攸再拜,起身后,從懷里掏出手絹,拭了一下眼角。“弟子當謹記師訓,不斷精進,決不敢辱沒師傅威名?!?
唐平擺擺手,示意荀攸自己去練,不要打擾他。
不出意外的話,荀攸這個弟子收定了。
但他一直在等的兩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
唐平抬起頭,瞇著眼睛,看向湛藍的天空。
——
“上使,上使,你快看?!惫渫蝗唤辛似饋?,伸手指向遠處。
唐平一愣,順著郭武的手看去,卻見天空煙塵滾滾,直沖云霄,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這是走水了啊。
看方向,好像是皇宮?
正在一旁揣摩拳論的荀攸也反應過來,立刻將拳揣在懷中。“師傅,我出去看看?!?
唐平點頭答應,荀攸隨即沖出了小院。
他們幾個人中,只有荀攸適合打探消息。
卞氏聽到聲音,從屋里走了出來,看到濃密的煙塵,也嚇了一跳。
“好像是南宮走水了。大漢的火德真是要衰了,幾年之間,皇宮接連走水?!?
“之前也走過水?”
“前年五月,永樂宮署就曾經走水。大前年,掖庭永巷也走過水。”
唐平無語。
漢為火德,結果漢朝的皇宮接連失火,這是火德太旺,還是劉氏天命將終,控制不住火德了?
不過,去除天人感應的思想,仔細想想,也不意外。
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而且從他去年入洛陽,到現在三個多月,好像就沒下過雨。天干物燥,可不就是一點就著。
至于是天災,還是人禍,就說不清了。
反正他不相信純屬意外。
那是皇宮,又不是荒郊野外,斷一個疏于職守不為過。
如果是監守自盜,再縱火平帳,那就更合情合理了。
總之一句話,天子不僅控制不了天下,連宮里也有鎮不住了。大漢這幢百年古宅,架子還在,內里卻已經腐朽不堪,隨時可能崩潰。
就算沒有董卓,那場大火也無法避免,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區別而已。
每每想到這一點,唐平的心情就異常的壓抑。
——
荀攸直到天黑才回來,敘述了所見所聞。
他進不了皇宮,但是火燒得厲害,宮外也能看到。守宮的衛士如臨大敵,將宮門守得很緊,以防有人趁亂入宮。大將軍何進聽到消息后,也趕到宮里,協助滅火。
其實不用荀攸說,唐平也知道火燒得很厲害。
因為火一直在燒,沒有滅。
“水火是誰的責任?”唐平隔著窗戶,看著漫天的煙塵,嘆了一口氣?!斑@次怕是要倒霉了?!?
荀攸摘下防塵的面紗,又撣了撣外衣,才走進西室?!皩m外是執金吾的責任,宮里不清楚。不過宮中諸署如今都以宦者為令,要倒霉也是宦者倒霉。”
唐平瞥了荀攸一眼,聽出了一點興災樂禍。
卞氏送上茶來,輕聲說道:“宋皇后死后,其父執金吾宋豐也下獄而死,其后執金吾缺就一直空著,就算要追責,也追究不到人?!?
唐平有些詫異?!霸僭趺凑f,執金吾也是九卿之一的高官,怎么會沒人做?”
百年老城,水火最為關鍵,至關重要的執金吾居然一直空缺,這有點匪夷所思。
“執金吾雖是九卿之一,卻不為人重視,又要負責整個洛陽城的水火,責任重大。清流們不愿做,一般人想做做不了,最近幾任執金吾不是濁流就是外戚。宋豐之前是段颎,段颎之前是董寵,都下獄而死,執金吾已成不祥之官,更沒人愿意做了。”
唐平轉頭看了一眼卞氏,心生疑惑。
卞氏到他身邊之后,一向話少,今天這種情況很難得。
“你對洛陽的官職很了解啊?!?
“妾只是對執金吾略有所知。”卞氏嘴角挑起一絲淺笑?!八位屎蠛筒芗矣幸鲇H,當年宋皇后被譖而死,曹家也受了些牽連?!?
荀攸突然說道:“師母可知是誰譖毀宋皇后?”
卞氏瞥了一眼荀攸,又看了一眼唐平,才說道:“聽說是王甫,熹平元年,他們曾誣告過渤海王劉悝,劉悝的王妃就是宋皇后的姑母。”
荀攸掐著手指算了算?!安澈M鮿Ψ驄D是熹平元年下獄,當時宋皇后已經是皇后,為什么到光和元年,王甫才陷害宋皇后?”
卞氏嘴角的笑容更盛?!败骶X得呢?”
“想害宋皇后的人恐怕不是王甫,而是何皇后。史侯今年十三,生于熹平元年,何皇后本在掖庭,生了史侯后被拜為貴人。宋皇后死后兩年,何貴人就成了何皇后?!?
卞氏低著頭,不置可否。
唐平心中微動。
他是一個陰謀論愛好者,荀攸的分析很對他的口味。
王甫如果真的擔心宋皇后為渤海王夫婦報仇,不會等那么久。相比之下,何皇后為了自己上位,指使王甫陷害宋皇后的可能性更大。
宋皇后死的時候,史侯七歲左右,剛剛過了容易夭折的年紀,從史道人府中回宮。有了這個兒子,一旦宋貴人死了,何貴人就是皇后之位的唯一人選。
考慮到何皇后一向的為人,這個猜想很合理。
如果再考慮到皇宮里的最后三次火災不是掖庭就是董太后所住的永樂宮,唐平甚至有理由推測,這三起火災和何皇后也有關系。
當然,這只是猜測,可能永遠不會有證據。
但這足以提醒他,人為了權力,可以瘋狂到什么地步。
就算沒有這些,何皇后毒殺王美人也是明明白白記載在史書里的。
后宮有這樣的一個瘋皇后,怎么可能安寧?
他甚至可以懷疑,天子英年早逝,或許就是被何皇后毒殺的。當時皇長子已經十七歲,隨著董侯安全的度過了童年期,天子廢長立幼的想法越來越強烈,與大將軍何進的矛盾不斷激化,甚至幾度有廢后的想法。
唐平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了。
高處不勝寒,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是有道理的。為了最高權力,想害他的人太多了。
——
唐平沒想到的是,南宮的大火不僅沒滅,而且越燒越大。
宮里有多少損失,沒人知道,但整個洛陽城被波及,卻是擺在眼前的事。天空被煙塵籠罩,地上到處都是黑色的煙灰,就像下了一場黑雪。
第三天晚上,荀彧突然出現在小院。
摘下斗笠,脫掉沾了不少煙塵的大氅,荀彧鉆進了西室,隨即關上了門。
唐平坐在案前,看著荀彧,皺了皺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唐君,我從宮里來?!避鲝谔破矫媲白?,急聲說道。
“嗯?!碧破讲粍勇暽?,給荀彧倒了一杯水,推到荀彧面前。
“我奉天子手詔,來見唐君,想請唐君施法降雨?!避鲝f著,從懷里掏出一只長約一尺的竹簡,雙手遞到唐平面前。
唐平愣了一下,看看荀彧,又看看他手里的竹簡,嘴角抽了抽。
“我不會求雨?!?
荀彧有些急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唐君經天緯地,精通道術,怎么不會求雨?”
“真不會。要是會,不用你來,我早求了?!碧破秸\懇的說道:“宮里走水,為什么不安排人救火,反而要求雨?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荀彧無力地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竹簡,沉默半晌。“火勢太大,救不下來,天子也是沒辦法了,才想出請唐君求雨滅火的辦法。本以為唐君能助一臂之力,現在……”
他嘆了一口氣,將竹簡丟在案上,起身就走。
“呯”的一聲,門被彈開,晃晃悠悠,荀彧也顧不上,直接下堂走了。
唐平沒動,伸手撿起竹簡,看了一眼。
“天子好書法?!?
天子的書法真的很漂亮,唐平自愧不如。
卞氏走過去,關上了房門。“天子是蔡伯喈的弟子,不僅寫得好書法,還擅長音律、詩賦、丹青。如果不是天子,而是士大夫,他會是個風流名士。”
“很可惜,這樣的人做皇帝,本身就是亡國之兆。治國需要極端的理性和務實,不能太藝術。”
荀攸推門進來,正好聽到唐平這句話,不禁笑道:“師傅所言甚是,所以史侯就教于師傅,才是圖存救亡之道。蔡伯喈教不了天子,也教不了史侯,到了洛陽也沒用。”
“蔡伯喈到洛陽了?”
“年前就到了?!避髫P好門,在唐平面前坐下,拿起天子手詔看了一眼,又隨手扔在案上?!奥犝f一直在袁府,和幾位大儒討論師傅的道論。我阿叔剛才來,沒說嗎?”
“沒說,他是來傳詔,讓我求雨滅火的。”
“師傅沒答應他?”
“我不會?!?
荀攸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師傅回答得這么直接,一點也不像道門中人,反而更像儒者?!?
唐平有些奇怪。“怎么說?”
“道門中人怪會裝神弄鬼,就算不會求雨,也不肯直說,總要用些天機不可泄露之類的話語來搪塞,免得被人看低。反倒是儒者,崇尚直道而行,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唐平忍不住調侃道:“你這是為儒門貼金吧?道門中固然有不少裝神弄鬼之輩,儒門中也不乏言行不一之徒。求雨這種事,本來就是董仲舒先搞起來的。”
荀攸毫不客氣地說道:“他們都是雜儒,不是純儒?!?
“在你看來,誰是純儒?”
“孔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