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地同力
- 黃巾帝國
- 莊不周
- 4319字
- 2025-03-21 07:00:00
宋典很快就被事實教育了。
他算出了一個數字,交給唐平。
唐平接過之后,放在一邊,沒有做任何評價,只是問了宋典一個問題。
你能算出這塊硯臺的體積,但你算得準嗎?
長寬高可以測量,中間凹陷下去的地方怎么算?
宋典當時就傻眼了。
這怎么算?
半晌后,他梗著脖子,反問道:“唐君能算嗎?”
唐平不說話,讓卞氏端來一盆水,一個竹簡,以及一桿稱。先稱了竹簡的重量,再將竹簡灌滿水,再稱一次重量,然后將硯臺放進竹筒。
一部分水溢了出來。
沒等卞氏操作完,宋典就明白了。他一躍而起,欣喜若狂,瞪大了眼睛,盯著唐平看了又看,隨即又拜倒在地,連連叩頭。
“唐君果然是得道之人,典佩服。若唐君不棄,典愿列于門墻。”
唐平伸手扶起宋典,笑道:“宋君聰慧過人,平豈敢以師尊自居。若宋君不棄,可常來垂教,當與宋君共論道法。”
宋典有些可惜,卻也知道自己不配。
皇長子在前,他哪有資格拜唐平為師,與皇長子比肩。
但唐平給他面子,這讓他非常感激。都說這年輕的黃巾余孽為人粗野無禮,如今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必是黨人中傷無疑。
回去之后,一定要向天子如實稟報,不讓這樣的人才埋沒,被黨人害了。
唐平重新邀宋典入座,一起討論彩燈上天的可能性。
他的觀點很簡單,計算是基礎,必不可少,但僅有計算是不夠的,實際操作需要考慮更多的情況,而不是簡單的放大倍數就行。
說到這里,他自然而然的陰陽了兩句。“如果讀了六經就能理政,天下早就太平了。”
平時沒少受儒生氣的宋典聽了,會心而笑。
了解多了之后,唐平很欣賞宋典。這人雖然是個宦官,卻極其聰明,而且動手很強,尤其是在建筑方面相當專業,隱隱已經有了力學分析的概念。
唯一的遺憾是個野生的能工巧匠,沒讀過書,理論知識奇缺。
這也是封建時代技術人才的通病。
因為百工是賤業,大部分人都沒有讀過書,所有的知識、技能都來自于經驗,沒有形成文字,也就導致了傳播很困難,失傳反而容易。
沒有一代代人的積累、提升,也沒有理論指導,技術進步自然緩慢,始終停留在技術的層次,無法進入科學的境界。
所以古代科技史上雖然不乏奇才,整體卻始終無法得到快速提升。
這也給了唐平廣闊的裝逼空間。
九年義務教育的知識,只要漏出一點點,就足以讓宋典佩服得五體投地,驚為天人。
唐平和宋典聊天,比和荀彧聊天更投機,也更有成就感。
兩人相見恨晚,至少宋典是這么覺得的。
——
主院,史道人和荀彧坐在堂上,說著閑話。
“文若,你現在是皇長子的伴讀,為何不跟過去聽聽?”史道人笑瞇瞇地打量著荀彧。
幾天前,荀彧已經得到正式任命,現在黃門侍郎,俸六百石。
對于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來說,這個起點很高,意味著荀彧得到了貴人的賞識和提攜,前途無量。
毋庸置疑,這個貴人就是大將軍何進,以及宮里的何皇后。
只是史道人熟悉洛陽的形勢,知道荀彧不是普通的士子,他背后有汝潁人的強大支持。與其說他的貴人是何進,不如說是四世三公的袁紹。
眼下的袁紹雖然官不過大將軍掾,卻已經是汝南袁氏著力培養的下一代家主,在黨人中的影響力更是超過了其叔父司空袁隗,妥妥的黨人領袖。
當然,這些影響力至少有一半來自于他的妻父,上一次黨人領袖李膺。
“話不投機。”荀彧笑笑。“我對那些道術的興趣不大,也搞不太懂。陪皇長子回宮的時候問一下就行了,不必親耳聆聽。”
史道人瞥了荀彧一眼。“你是不想和宋典共坐吧。”
荀彧笑而不語。
史道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最近和那小子聊了聊,聽到了一個丹法,頗為新奇,你有興趣聽聽嗎?”
荀彧來了精神,拱手施禮。“愿聞高見。”
他雖然年輕,卻對養生之道很感興趣,常年服用丹散,身有丹香。
“這個丹法與我們常說的丹法不同,不用金石鉛汞,不向外求,純用先天之氣,自身精神,所以他又稱之為內丹之法。他說欲求仙道,當以內丹為根本,金石鉛汞為輔助。有內丹,則金石鉛汞是仙藥,可除三尸之蟲。無內丹,則金石鉛汞是劇毒,輕則癡呆,重則喪命……”
史道人興致勃勃,侃侃而談。
荀彧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
唐平傳授給史道人的內丹之法很全面,不僅有理論,還有具體的修行辦法。道術相合,邏輯自洽,遠非普通的養生之術可比,令人信服。
聽完之后,荀彧感慨道:“道長真是有福,居然能聽到如此玄妙的丹法,彧羨慕得很啊。”
史道人哈哈大笑。“知道你羨慕,所以傳給你啊。我老了,就算有再好的丹法,也來不及修了。你則不同,年方弱冠,元精未虧,若能好好修行,將來必能成就仙道,長生不足論,圣賢可期。”
荀彧心中一動。“道長,這大賢良師真是秉承留侯遺志,為帝王師,輔漢大治之意嗎?”
史道人嘴角輕挑。“小子,何伯求交游遍天下,儒道兩門都有熟悉的高人。你是他看中的后生,心中有疑問,問問他不就知道了,又何必來考校我這個老朽?”
荀彧苦笑。“我問過何伯求,奈何他不肯說。”
史道人想了想,又道:“宮中藏有《太平經》,你若有機會,不妨一讀。”
荀彧心中一動,暗暗記下。
——
宋典和唐平聊了大半天,直到天夜將晚,才意猶未盡的告別。
皇長子劉辯撅著嘴,有點不高興。
唐平大半時間都是和宋典討論問題,和他沒說幾句話,讓他很失落。
出了小院,荀彧跟了過來,見宋典滿面春風,皇長子卻意興怏怏,便猜到了大概,正準備安慰幾句,卞氏從里面追了出來,遞過一個食盒。
“這是唐君吩咐,為史侯準備的點心,留著路上吃。”
劉辯一聽,頓時轉怒為喜,剛要伸手去接,一旁的宦者先接了過去,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請夫人轉告唐君,史侯謝過了。”
卞氏有些尷尬,想解釋,又不知道怎么解釋,只能含糊應了。
荀彧等人陪著劉辯出了門,荀彧向提著食盒的宦者拱拱手。“唐君思精,卞氏手巧,他們為史侯準備的點心想來必是精品。彧不才,愿為史侯試食。”
那宦官看了荀彧一眼,露出一絲淺笑,將食盒打開一角,淡淡的香氣頓時溢了出來。
荀彧伸出兩根手指,拈了一塊,放入口中,細細的品味起來。
劉辯盯著荀彧,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荀彧嚼了一會,咽下點心,隨即笑道:“彧以身家性命擔保,絕無問題,而且美味可口。”
那個宦者剛要說話,宋典說道:“如此美食,史侯不想與董侯分享嗎?到宮里再用也不妨。”
劉辯聽了,連連點頭,強忍著饞涎,先上了車。
宋典從荀彧身邊走過,不經意地瞟了荀彧一眼。
荀彧低著頭,不動聲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和宋典保持距離。
——
回到宮里,劉辯從宦者手中搶過食盒,塞給荀彧,然后帶著荀彧一路穿門越戶,來到董太后住的嘉德殿。還沒進門,就大聲叫了起來。
“阿協,阿協,快來,有好吃的。”
過了一會兒,董太后牽著董侯劉協的手,從后面走了出來,臉色不太好。她剛要斥責劉辯,一眼看到提著食盒的荀彧,立刻換上笑容。
“荀侍郎,今天是你陪皇長子出宮的?”
荀彧躬身施禮。“回稟太后,是臣與鉤盾令宋典一起,陪皇長子出宮,拜訪道人唐平。隨行的還有大長秋署的一個宦者,以及兩個劍術高明的虎賁。”
說著,他又將食盒遞了過去。“這是道人為皇長子準備的點心,臣已試過,無礙。皇長子疼愛幼弟,帶回來與董侯一起食用。”
董太后眉毛輕挑,打量了一下劉辯。“倒是難得他這片心意。既然你已經試過,那就讓他們吃點吧。”
劉辯聽了,歡呼一聲,從荀彧手中搶過食盒,拉著劉協到一旁去了。
董太后吸了吸鼻子,不禁奇道:“這是什么點心,聞起來就可口。”
荀彧說道:“臣也不知,只知道味道清甜,口感軟糯,以前沒嘗過類似的。”
董太后啞然失笑,對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會意,走到并肩而坐的劉辯、劉協,俯身拈了一聲,先撕下一小塊,送到口中,隨即點頭贊好,回到董太后身邊,雙手遞了過去。
董太后看著那雪白松軟、香氣撲鼻的點心,忍不住好奇,也拈了一小塊,送入口中。
品味了一番后,她頻頻點頭。“如荀侍郎所言,的確是佳肴。這道人是有些本事的,就連食物都做得這么好,難怪皇長子總想出宮。”
“太后有所不知,這道人和皇長子是舊相識。早在皇長子養在史道人府中時,他就曾陪皇長子玩耍,一見如故。他雖是男子,又年輕,卻極有耐心,循循善誘,有做帝師的潛質。”
“帝師?”董太后眼神微閃,認真打量了荀彧兩眼。“聽侍郎語意,對這道人是佩服得很哪。”
荀彧笑了,如花盛開,賞心悅目,董太后和她身邊的侍女都看得如沐春風,一時失神。
“誠如太后所言,臣對他佩服得很,恨不能朝夕相處,聽其教誨。”荀彧轉頭看了一眼正和劉協分食點心,眉開眼笑的皇長子劉辯。“皇長子有福,有這樣的師友,將來必成圣君。”
董太后下意識地跟著轉頭,看了一眼劉辯,又看看一旁的劉協,若有所思。
——
天子劉宏坐在寬大的御座上,細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扶手,目不轉睛的打量著面前的宋典。
宋典拱著手,躬著腰,連大氣都不敢出。
回宮之后,他第一時間來向天子稟報,可是天子聽完之后,半天沒說話,搞得他很緊張,不知道哪里說錯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向天子身邊的張讓、趙忠求助。
張讓、趙忠佯若未見,無動于衷。
過了好一會兒,劉宏才坐直了身體,轉頭問張讓、趙忠。“你們覺得如何?”
張讓陪笑道:“這宮里就數宋典、畢嵐二人心靈手巧。既然宋典說他有道有術,那應該不會錯。”
“有道有術固然是好事,但能不能為我所用,也不能不考慮。”劉宏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他和黨人究竟是什么關系?與皇長子接近,會不會是有意為之?”
張讓說道:“陛下,臣聽說,他本不想來洛陽,是被許攸強擄來的。來洛陽之后,就一直軟禁在史道人府中,十天半月才能出門一次。平時不得許可,沒人能見到他。”
“囚徒?”劉宏一愣,忽然有些同情之意。
唐平被黨人困在史道人家里,他被朝臣困于這皇宮之內,兩人何其相似。
“差不多吧。臣聽說,這唐平屢次請求回太行山隱居,卻未能得到允許。臣估摸著,就算是他與皇長子接觸是有意為之,也不過是想脫離黨人掌握罷了。放眼天下,能讓黨人有所忌憚的,除了陛下,還能有誰呢?就算是大將軍,也要對黨人禮讓三分的。”
說著,張讓低下頭,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
劉宏眼神一閃,看看張讓,欲言又止,嘴角卻不由自主的挑了起來。
“荀彧在哪里?”
宋典連忙說道:“入宮之后,他陪著皇長子去嘉德殿了。”
劉宏眉頭微皺。“皇長子去嘉德殿干什么?”
“那道人為皇長子準備了一些點心,皇長子說要和董侯分享。”
劉宏恍然,不禁笑了一聲。“皇長子雖說笨了些,這份愛護幼弟之心倒是難得。”
張讓立刻說道:“陛下所言甚是,皇長子雖不得陛下智慧,卻得陛下仁厚。董侯得其護佑,盡享富貴,著實令人羨慕。陛下父子三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堪稱佳話。”
劉宏臉色一沉。“你最近得了大將軍多少禮?三番五次為他說話。”
張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儲君是國本,不可輕易。黃巾初平,天下初安,人心未定,還是早立太子為好。”
“陛下,還是早立太子為好。”趙忠也跟著跪在地上,同聲請求。
天子冷笑一聲,重新坐回御座,瞇著眼睛,打量著張讓、趙忠,嘴角輕撇。
宋典在一旁看著,突然心中一動,膝行上前,抱著劉宏的腿,輕聲說道:“陛下,臣有一計,或可為陛下解憂,史侯、董侯,各得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