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像斗雞似的互相瞪著,誰也不肯讓。
過了半晌,還是何颙讓了步,他揮揮手。“算了,不想走就算了,我們回去吧。”
唐平收回目光,閉上了眼睛。
和何颙互瞪了半天,眼睛挺累的。
車門被拉開,何颙擠了進來,在唐平對面坐下。唐平皺了皺眉,本想睜開眼睛,想了想,又閉上了,看何颙有什么話要說。
何颙沉默了半晌,輕聲說道:“士奇,天下皆病,黨人又豈能例外。你若有藥能醫,不妨一試。殺人,終究解決不了問題……”
唐平抬起手,打斷了何颙。“我從來沒有說過殺人能解決問題。”
何颙愕然。“你說天下之疾在兼并,又說黨人就是兼并的既得利益者,不就是說……”
“唉——”唐平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帶著幾分憐憫地看著何颙。“你認可這句話么?”
何颙眼神有些游移,幾次張口想要反駁,最后還是很勉強地點了點頭。“雖有些偏激,大體是不差的,可是本朝養士百年,氣節之士大有人在,總不能不分清濁,一概殺之。”
“你承認我這個論斷,就有討論的余地。”唐平坐直了身子,懇切地看著何颙。“人最怕諱疾忌醫,想冶病,至少要承認自己有病,否則無從談起。你說對吧?”
“嗯嗯。”何颙低著頭,含糊地應了兩聲。
“天下之疾在兼并,但解決兼并卻不是只有殺人一種辦法。正如你所說,本朝養士百年,才有了如此之多的氣節之士,不分清濁的殺掉,未免太可惜了。”
何颙抬起頭,眼中露出希冀。“那你說,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救天下?”
“你不要動不動就天下。”唐平沒好氣的說道:“你對天下一無所知。”
何颙茫然。“那你說的天下,又是什么樣子的?”
“兼并之所以為害,不過是地少人多。殺人是使戶口減少,與地相當。除此之外,難道不能增地,與人相當嗎?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象。”
何颙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對外征伐?”
“不要說得那么暴力,是開拓,不是征伐。”
何颙轉了轉眼珠,撫著胡須,沉吟良久。“辦法倒是個辦法,可是誰愿意背井離鄉?再者,大漢北有沙漠,西有雪山,東南皆海,又能往哪里開拓呢?”
“你怎么知道海外沒有土地?別的不說,交阯之南,就有儋耳、珠崖,之前曾置郡,后來又廢置了。如今戶口滋生,土地不足,為何不移民拓邊?”
“可是南方卑濕,丈夫早夭……”
唐平再次打斷了何颙。“你別忘了,當初長沙、豫章也是如此,現在卻是戶口數十萬的大郡。拓邊當然會有困難,可是與轉于溝壑相比,你覺得百姓會選哪一個?”
何颙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見此情景,唐平趁熱打鐵,又道:“早在秦末,趙佗就能在嶺南立國。如今四百年過去,大漢疆域不增反減,九泉之下,你們這些儒門后人如何面對秦皇、漢武?取天下不行,守天下還越守越小,不覺得丟人嗎?”
何颙橫了唐平一眼,忍不住冷笑道:“你這想法的確有些新意,可是開疆拓土豈是你說的這么容易?當初秦皇、漢武開邊,死傷無數,天下戶口減半……”
唐平也不禁冷笑以對。“難道還比王莽篡漢之后的亂世更慘?”
何颙頓時啞口無言,訕訕地笑了兩聲,顧左右而言他。
可是他眼中的憂患,卻肉眼可見的深重了。
唐平沒有再說什么,重新閉上了眼睛。
何颙是聰明人,他知道輕重緩急,也知道權衡利害,最后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至于他能不能說動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畢竟有遠見灼見,又有強大行動力的人少,貪圖眼前利益的人卻比比皆是。
何颙老了,未必能下這樣的決心。
但曹操、荀彧還年輕。
——
“移民拓邊?”荀彧愣了一下,眼中隨即露出興奮的光芒。“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哪有那么簡單。”何颙苦笑著擺擺手,示意荀彧不要激動。
陪唐平出城轉了一圈后,他一直在考慮唐平的這個建議。不得不說,這的確是解決眼前困境的一個辦法,雖然困難不小,還會有不少傷亡,可是比起天下大亂,那些都是可以接受的。
問題在于,誰來執行這個方案?
要執行這個方案,需要大量的支出。
別的不說,成千上萬的百姓遷徙,路上的開銷就是一筆巨大的費用。
朝廷沒有這樣的實力。
朝廷不出面,又由誰來負責?各地有實力的豪強嗎?
更不可能。
豪強們的財產大半在土地、房產,讓他們遷徙,等于讓他們自斷根基,根本不會有人響應。
讓他們出錢,支持無地的百姓遷徙?也不可能。
所以,唐平看似出了一個建議,卻無法落實。
荀彧卻還是很興奮。“確實不簡單,但若能實施,能救很多人。唐平既然能提出這樣的建議,肯定考慮過其中的難處,說不定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背井離鄉,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需用醫巫之術,這些不正是他所擅長的嗎?”
何颙看看荀彧,覺得有些道理。
唐平是張角的弟子,又以道術著稱,而張角當年用的就是巫詛治病的手段,吸引了幾十萬的信眾。
如果讓唐平出面,帶著黃巾信眾南遷?
念頭一起,何颙又立刻否決了。
唐平對黨人成見極深,如果讓他掌握了幾十萬黃巾信眾,后果不堪設想。
“文若,你說,這會不會是唐平以退為進,有意為之?”
“什么?”
“如果他成了大賢良師,掌握了數十萬黃巾信眾,會不會……”何颙眼中露出強烈的不安,沒敢再說下去。
這個念頭只是想一想,都讓人覺得后脊發涼。
荀彧也反應過來了,想了半晌,搖頭道:“應該不會。”
“為何?”
“如果只是想殺黨人,為張角兄弟報仇,那他何必多事,坐視天下大亂,豈不更直接?當初王莽篡漢,盜賊四起,綠林、赤眉禍亂兩京,縉紳被荼毒者不計其數,可比如今的黃巾兇狠多了。”
何颙看著荀彧,眉心緊皺。
他越看越覺得荀彧說話的語氣、神態有點像唐平。
就連舉的例子都一樣,王莽篡漢,天下大亂。
他忘了他是個儒生嗎?
王莽篡漢這種儒門歷史上的重大污點,能不提,盡量不要提。
何颙語重心長的說道:“文若,唐平是道人,對儒門成見極深。所言難免有偏頗之處。你要時時糾正他,千萬不能被他帶偏了。傳出去,于你名聲有礙。”
荀彧反應過來,頓時滿臉通紅,連忙拱手請罪。
何颙沒有再說什么,繼續討論唐平的方案。
最后,他做出了兩點結論:一是唐平的方案有考慮的價值,說不定真能解決當前的困境,可以深入探討一下;二是絕不能由唐平來負責這個方案,以防萬一。
“文若,切記,切記。”臨別之際,何颙再三叮囑。
——
送走何颙,荀彧回到小院,在院門外站了半天,最后還是走了進去,咳嗽一聲。
唐平換了衣服,正坐在堂上吃飯,見荀彧走進來,他瞥了一眼,卻沒吱聲,繼續吃飯。
不得不說,卞氏的手藝不錯,飯菜雖然簡單,卻做得很可口。
荀彧拱手站在階前,打量著唐平。“我來得不巧啊,會不會影響你吃飯?”
“自信點,你沒那么難看。”唐平咧嘴一笑。“我雖然不好男色,卻也不討厭你。”
荀彧有點尷尬,他長得好看,卻不喜歡總被人拿相貌來說事。
“你豈止不好男色,女色也沒見你有多好。可惜也不好德,否則當與圣人比肩。”
“你說錯了,我不是不好色,只是不淫罷了。”唐平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與皮肉之歡相比,我更喜歡兩情相悅。”
卞氏過來奉茶,聽到唐平這句話,不由自主的瞥了他一眼。
荀彧擺擺手。“我對這些沒興趣,剛剛聽何伯求說,你給他提了一個移民拓邊建議?”
“嗯,你覺得怎么樣?”
“看似可行,實則很難。”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可惜這世上的人都想挑容易的路走。”
“的確如此。”荀彧深有同感,嘆了一口氣。“孟子曰: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可謂一語道破圣賢之路,奈何世人沉迷不知。”
“你呢?”
“我……想試試。”
“祝你成功。”
“那你呢?”荀彧有些意外。“不一起試試嗎?”
“何伯求會給我機會?”唐平自嘲道:“我一個黃巾余孽,還想成圣賢,不怕別人說我想繼承張角遺志,做第二個大賢良師嗎?”
荀彧苦笑。
何颙擔心唐平有野心,卻沒想到唐平早就清楚這一點,所以根本不往這方面想。
“不過,我應該提醒你一句,也為自己提前辯解幾句。若文若能為我轉達,我將感激不盡。”
“你說。”
“我雖然無意,但不代表別人無意。張角兄弟死了,黃巾被殺的、自殺的有幾十萬,可是天下沒有出路的百姓還有幾百萬。你們找不到解決辦法,他們會自尋出路。可以想象,在未來的幾年里,會有無數人揭竿而起,甚至打著黃巾的旗號,也會有人以大賢良師自居。”
荀彧眉頭微皺。
“我要提醒你的是,那些信奉太平道義,一心輔漢的真黃巾已經被你們殺了,以后出現的那些黃巾可不會相信你們的鬼話,他們只會相信手里的武器,以命搏命。到時候,你們可別栽贓到我頭上,我被困洛陽,跟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荀彧斜睨看著唐平,忍不住說道:“你這是幸災樂禍嗎?”
“算是吧。”唐平嘿嘿一笑。“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你們自己種的因,你們自己結果,別牽連旁人。”
“我本來還想勸勸何伯求,放你回太行山。你要是這么說,我就不能放你走了。”荀彧站了起來,甩甩袖子,同樣咧嘴一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洛陽城真如你所說,付之一炬,你我都是被殃及的池魚,誰也逃不掉。”
說完,荀彧哈哈大笑,下堂去了。
唐平臉色一僵,嘴角抽動了兩下,隨即又笑道:“我本來以為你和曹孟德不同,現在看來,其實還是一樣的。文若,恭喜你啊,終于肯面對真實的自己了。”
已經走到院門口的荀彧聽了,笑聲戛然而止,身體也為之一滯。
過了片刻,他又恢復了平靜,轉身對走到廊下的唐平拱拱手。“哈哈,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士奇,你我都面對現實吧。”說完,從容而去。
見沒能打擊到荀彧,唐平有點郁悶,聳了聳肩,自嘲地笑了兩聲。
聽到荀彧離開的聲音,郭武從廂房里走了出來,活動手腳,準備練武。
唐平站在廊下,看了一會,突然說道:“你的傷怎么樣?”
“全好了。”郭武曲起胳膊,露出結實的肌肉。“上使的藥真好。當初若是有這么好的藥,黃巾力士也不會傷亡那么慘重。”
唐平哼了一聲。“藥當然比符水好用。那玩意只能騙騙人,當不得真的。”
郭武有些茫然。“符水都是騙人的嗎?我看大賢良師用符水治好了不少人。”
唐平本想解釋一下什么叫安慰劑,可是轉念一想,和他解釋有什么用,浪費口水。
“你的力氣恢復得怎么樣?”
“比最強的時候差點,應該是沒喝符水的緣故。”郭武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不對,連忙將剩下的咽了回去,又怯怯地看了唐平一眼,見他沒生氣,才接著說道:“可是打許攸那賊子足夠了。”
“還不夠。”唐平看看四周,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根木棍。“從今天開始,你用那根木棍練。練熟了,再換鐵棍。等鐵棍也能使得像手臂一樣靈活自如,你才有機會戰勝許攸。”
“喏。”郭武毫不懷疑,拱手施禮。
唐平轉身回屋,來到窗前,正準備就座,卻見郭武抱著木棍站在木樁之間,雙手合什,念念有詞。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唯我黃巾,勇猛多力。輔助黃神,滌蕩妖逆。弟子郭武,奉道求神。惡來孟賁,皆附我身。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