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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軍事天才

任何復雜的人類活動,只要必須用精湛的技巧去完成,都要求有合適的智力天分和稟賦。如果這種天賦出類拔萃、成績斐然,擁有它的人就可以稱為“天才”。

我們知道這個詞有多層意思,在程度和種類上都不盡相同;我們也知道有些意思讓人難以界定真正的天才是什么。但因為我們無須達到哲學或語法上的精確度,我們可以使用這個詞的一般意思,也就是“天才”指在某個行業上具有高度發達的智力傾向。

讓我們探討一下這種天賦、這種卓越的智力傾向,詳細地闡明一下,以便更好地理解這個概念。可是,我們不能限制在對嚴格意義上的、作為天資最高級的天才概念進行探討,因為天才的要領沒有可以衡量的界線。我們必須做的是研究那些能共同對軍事活動發揮作用的智力天分和稟賦。這些天賦集中起來看,就構成了軍事天才的精華。我們說集中起來,因為軍事天才的精華恰恰不只是某一種合適的天賦——比如勇氣,而其他智力特征或稟賦要么沒有,要么不適合用于戰爭。天才是各種元素的和諧結合,其中這種或那種稟賦和特長會顯得突出一些,但都與其他元素不相矛盾。

如果每一個士兵都需要某種程度的軍事天才,我們的軍隊就會出現嚴重的兵源不足。因為軍事天才指的是某種特殊智力和精神傾向,當社會需要將其才能用到其他各種領域時,這種天才就可能很少出現在軍隊里。一個國家的活動范圍越小,一個國家越軍事化,這種軍事天才的出現率就越高。然而,這只是就分布狀況而言,不是就質量而言。后者取決于一個特定國家的普遍智力發展狀況。在任何原始、好戰的種族,勇士精神比文明民族中要普及得多。幾乎每個戰士都擁有這種精神。但在文明社會里,只有形勢危急時才會激起全民的勇士精神,因為文明人缺乏這種與生俱來的傾向。但是,我們根本找不到一個野蠻人可以充當真正偉大的指揮官,很難找到一個野蠻人可以稱作軍事天才,因為這需要原始人培養不出來的高級智能。文明社會或多或少也能擁有一種勇士性格,如果他們刻意培養這種性格,他們的軍隊中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擁有這種精神。擁有多少軍事天才與文明程度有多高又是成正比的。正如羅馬人和法國人所展示的那樣,越發達的社會就產出越有才華的軍人。從羅馬人、法國人和任何在戰爭中遐邇聞名的民族那里,我們看到的是,不達到高度文明程度,偉大的人物是不會出現在歷史舞臺上的。

我們已經了解到智能在較高形式的軍事天才中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現在讓我們就這個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戰爭是危險領域,因此,勇氣是軍人的第一要素。

勇氣分兩種:面臨個人安危時的勇氣和承擔職責時的勇氣,這種責任感不是來自外部壓力,就是來自自己的良心。這里只探討第一種勇氣。

面臨個人安危時的勇氣也分兩種。一種是對危險無動于衷,這是緣于個人本性如此,或置生死于度外,或出于習慣。不管怎么說,這應該可看作一種長期狀態。另外,勇氣可來自雄心、愛國主義精神、各種熱情等正面積極的動機。在這種情況下的勇氣就是一種感覺、一種情緒而不是常態。

這兩種勇氣以不同方式起著作用。第一種已成為第二天性,更可靠一些,永遠不會喪失;第二種造成的效果更好。第一種更可靠,第二種更讓人勇往直前;第一種可以讓人頭腦冷靜,第二種則更能鼓舞人心,但也會導致輕率盲目。至臻勇氣是兩種類型的結合。

戰爭是消耗物質和體力、制造痛苦的領域,除非我們視死如歸,不然的話,我們就會遭到毀滅。正因為如此,不論是天生擁有,還是從后天訓練中得來,我們都必須具備身體和精神上的力量。如果我們具備了這些素質,哪怕只是靠常理來指導這些素質,我們也算是為戰爭準備到位了。這些素質通常正是野蠻民族和半開化民族所擁有的。

如果研究一下戰爭對參與者的要求,我們就等于來到智能一統天下的領域。戰爭帶有太多的不確定性,采取軍事行動的理由往往四分之三都隱藏在帶有或多或少不確定性的濃霧中。這里需要的是敏銳的判斷力,嫻熟的、能嗅出真相的智能。

普通智力偶爾可能識得真相,卓爾不群的勇氣也有可能彌補過失,但平庸的戰績往往會暴露出智力不足。

戰爭是運氣的領域。人類其他活動領域都不及戰爭領域這么依賴運氣,其他領域都不可能遭到運氣這個入侵者如此不依不饒、反復無常的騷擾。運氣使一切變得變幻莫測,干預一切事務的進程。

由于一切情況和推測都無法確定,又有運氣在到處作祟,指揮官不停地發現事情難以預料,這必然會影響他的計劃或至少影響到支持那些計劃的設想。如果影響力大到足以讓他改動計劃,他通常應該做出新的計劃,但這些新的計劃不能立刻得到必要的情報支持。在作戰過程中,通常需要立刻做出決定,沒有時間重估局勢,甚至來不及仔細思考。當然,新情報和對局勢的重新評估通常不足以讓我們放棄既定的打算,只是讓我們產生疑慮。我們現在了解得更多,但更難以定奪,而不是下定決心。新消息不會一股腦地馬上傳過來,它們往往點點滴滴地匯聚過來,不停地沖擊著我們的決定,所以說,我們的頭腦必須始終全副武裝,才能用來去處理這些新消息。

我們的頭腦在這前途未卜的無情掙扎中要想不受傷害,就得具備兩種不可缺少的品質:一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擁有一種智力,能夠運用內在的微光照亮通往真理的道路;二是擁有勇氣義無反顧地順著這縷微光走下去。第一種品質就是法語中的coup d’oeil(慧眼),第二種就是果敢。

戰爭中最能吸引人們眼球的就是戰斗。戰斗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時間和空間,這在用騎兵進攻的時代尤為重要。騎兵戰要求速戰速決,這首先就得對時間和空間有正確的評估,因而得到了一個只與目測力有關的名稱。許多戰爭理論學家在使用這個名稱時都采用它的狹義。但很快軍事行動中的任何正確決定都用這個詞來表達,比如識別出正確的攻擊點等。于是,慧眼不僅僅指目測,而是普遍用來指洞察力。該詞和它的內在含義一樣,多用于戰術領域,但在戰略領域也應該有其一席之地,因為在戰略上也常常需要當機立斷。剝去比喻的意義和加諸于這個詞的狹義,這個概念指的是迅速識別真理,那是一般智力做不到的,或只有通過長期的研究和思考才能做到的。

當機立斷如果成為性格特征,成為一種精神習性,是有勇氣的表現。在這里,我們指的不是身體上的膽量,而是敢于承擔責任的勇氣,在精神危機面前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勇氣。這常被稱為精神勇氣,因為這是來源于心智的勇氣。然而,這不是智力行為,而是性情使然。智力本身并不等于勇氣,我們常看到大多數聰明人都優柔寡斷,因為在突發事件中,一個人往往受到感情而不是思想的控制,智力需要喚起臨危不懼、在行動中堅持不懈的勇氣。

從這方面看,當機立斷的作用是在動機不夠強時能限制疑慮帶來的痛苦和猶豫帶來的危險。當然,按照較通俗的說法,當機立斷也是一種敢于冒險、爭強好勝、敢作敢為或魯莽冒失的習性。但當一個人有充足的采取行動的理由——無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對的還是錯誤的,他就不能被稱為“果斷”,這等于是站在他的位置,用他從未感受到的疑慮來稱重。在這種情況下,就只是力量強弱的問題。我不會迂腐到就通常用法方面稍有不當而爭論不休,說這些話的唯一目的就是為預防誤解。

消除疑慮的當機立斷是一種只能依靠智力激活的品質,而且要靠一種特殊的智力。當機立斷所要求的素質比高級洞察力與恰當情感相結合要高得多。有些人會有處理疑難問題的敏銳頭腦,有承擔重大責任的勇氣,但當面臨困境時,他們仍感到無法做出決定。他們的勇氣和智力各自為政,而不是融為一體,因此就無法當機立斷。當機立斷只能產生于心智活動,心智告知人們需要冒險精神,從而指揮他們的意志。這種特殊的智力排斥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壓制所有其他的恐懼,成為使強者能夠當機立斷的力量。因此,智力平庸的人不可能擁有如我們所言的當機立斷,他們也許能在危機時刻毫不猶豫,但如果他們真這樣做了,那只是不假思索的行為,一個不假思索的人當然不會受懷疑的折磨。這種類型的行為時而可能會取得成功,但正如我上述所言,只有平均的結果才能昭示軍事天才的存在。有些讀者對那些當機立斷而不慣于深思的騎兵軍官有些了解,肯定會對我的說法感到吃驚,但他們應該記住我們談的是特殊智能,而不是出色的冥想能力。

總之,我們相信當機立斷來自特殊智力形式,來自強者,而不是聰明出眾的人。我們有更多的事例來證明這種解釋。比如許多低級軍官有非凡果斷的能力,但是隨著身份級別上升,他們就逐漸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們知道要當斷則斷,但同時也意識到錯誤決定帶來的風險,因為他們不熟悉此時此刻所面臨的問題,頭腦就喪失了原來的敏銳性。他們以前越習慣于快速行動現在就越畏縮不前,因為他們意識到令人陷入猶疑泥沼的那些危險。

討論過慧眼和當機立斷之后,我們很自然地要談到相關話題:機智。機智在戰爭這個風云突變的領域起著重要作用,我們欣賞機智,它可以是一種恰如其分的機敏應答,也可以是一種面對危險時的快速反應能力。兩者都不一定非要出類拔萃不可,只要能夠恰當地應付局面就行。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再做出反應稀松平常得很,但作為快速反應卻能給人帶來欣喜。“機智”這個詞準確地表達了智力提供的快速而及時雨似的幫助。

這種杰出的品質是緣于特殊智力傾向,還是緣于處事不驚的穩定情緒,要取決于事件的性質,但兩者缺一不可。機敏應答顯示智慧,在突發危險面前隨機應變則需要穩定的情緒。

戰爭氣候由四個要素組成:危險、巨大消耗、不確定性和機遇。如果對它們進行通盤考慮,顯然,要想在困難重重中取得安全而成功的進展,我們需要高級智力和堅韌的性格。記者和戰爭歷史學家依情形不同而使用干勁、堅定、堅強、情緒穩定、性格力量這些措辭,這些都是英雄本色的產物,幾乎都能歸于一種相同的力量——意志力,適應情勢而變化。不過,它們雖然密切相關,但也不盡相同,有必要對這些相互作用的精神力量進行深入探討。

首先,要記住這點才能思路清晰:給軍人帶來精神壓力的重擔、負擔、阻力——不管你怎么稱呼,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是直接來自敵人的活動、抵抗或軍事行動。敵方活動的壓力首先涉及軍人的個人安危問題,而不影響到他作為指揮官的能力。比如敵人抵抗了四小時之久,而不是兩小時,指揮官所面臨危險的時間就變成兩倍長,但軍階越高,這個因素的重要性就越小。到了總指揮官那里,它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

敵人的抵抗直接影響指揮官的第二種方式,是頑強的抵抗造成的損失和這種損失對他的責任感產生的影響。深深的焦慮感沖擊著并考驗著他的意志力。然而,我們相信這決不是他必須承受的最大的負擔,因為他只要能把握住自己就行。問題是,來自敵人行動的其他沖擊力都落在他的部下身上,會通過他們重新作用到他身上。

一個軍事單位只要帶著高漲的士氣和熱忱快樂地作戰,就無須發揮巨大的意志力;一旦出現困難局面(這是危機時刻必然出現的),事情就不可能像上了潤滑油的機器那么順利運行。機器本身開始推三阻四,指揮官需要巨大的意志力來克服這種阻力。機器的阻力不一定就是不服從命令和爭吵,盡管這在軍人當中是常事。精神和物質力量的枯竭、死傷一片的痛心慘狀,這些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形成阻力。指揮官首先必須自己能經受得住,然后還要支撐那些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希望、恐懼直接或間接地托付給指揮官的部下。當每個人的力量衰竭,不再服從本人的意志時,就得靠指揮官一人的意志撐住整個逐漸形成的頹勢。他要用自己的激情在其他人心中點燃信念之火,他要用自己心中之火復蘇他人的希望。只有做到這種地步才能牢牢控制他的部隊,繼續指揮作戰。一旦失去這種控制,一旦他自己的勇氣不再能復蘇他人的勇氣,他的部下就會把他拖進逃避危險、不知羞恥的殘暴世界。指揮官如果想取得凱旋般的勝利,他的勇氣和意志力就必須克服這些來自戰斗的壓力。這些壓力隨著他指揮的人數增加而變大,所以,他的級別越高,就需要越大的意志力來承受不斷增長的重負。

干勁的大小隨著動機的強弱而變化,不管這動機是來自理智的信念,還是來自感情的沖動。然而沒有情感因素在起作用,是不會產生巨大的力量的。

我們得承認,在激發人們去作戰的所有激情中,沒有一種激情比為榮譽而戰更強大、更持久。在德語中,為榮譽而戰很不公正地與兩個低級趣味的詞聯系在一起——“貪功”(Ehrgeiz)和“貪圖名譽”(Ruhmsucht),因而玷污了為榮譽而戰的高尚性。這種高尚情操的妄用對人類犯下過滔天罪行。但追溯其根源,這種情操可列為人性中最高貴的品質之一。在戰爭中,如果軍隊死氣沉沉,這種情操就像最重要的生命氣息一樣可以去激起軍隊的活力。其他情操也許更普遍、更被人敬重——愛國主義、理想主義、復仇精神、各種熱情,但它們無法替代對名譽和榮譽的渴求。它們也許能激起軍隊行動起來,但不能賦予指揮官想要做得比其他人更好的雄心。而他想要赫赫有名,就必須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它們也不能像雄心那樣,讓指揮官對戰斗的每個細節都懷有私人的、幾乎是專有式的興趣,而只有這種興趣能讓他抓住機會,無所不用其極——努力耕耘,小心播種,以期豐收。主要就是各級指揮官的這種拼搏精神,這種創意精神、干勁、競爭熱情賦予了軍隊鮮活的生命力,使其走向勝利。就總指揮官而言,我們可以問問,歷史上有沒有過缺乏雄心的偉大將軍,這樣的人是否可以想象。

堅強指的是意志對一次猛烈打擊的抵抗,頑強則是指對持續打擊的抵抗。

雖然兩個詞的意思看似相近,常常可以互換使用,但兩個詞存在著重大意義上的不同,這是毋庸置疑的。在一次猛烈打擊中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可能來自強烈的情感,但智慧延長了頑強的抵抗精神。軍事行動持續時間愈長,抵抗就愈從容不迫,這就是頑強的力量源泉之一。

我們現在回到精神力量或性格力量,先問問這些詞究竟是什么意思。

顯然,這些詞不代表情緒大發作或激烈急躁的性情,這些解釋扭曲了詞意。我們指的是在高度緊張和感情強烈的時刻保持冷靜。難道只有智力能培養出這種能力?我們懷疑。當然,也不能得出相反的結論,雖然有事實表明某些具有杰出智力的人的確會喪失自控力。我們認為強有力的智力勝于豐富多樣的智力。但最接近事實的還是這樣一種說法——自控力,也就是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保持冷靜的能力,它根植于性情之中。自控力本身就是一種情感,用來在強者心里保持激情不出現偏差,但又不毀滅這些激情,只有這種穩定狀態才能保證智力的控制地位。我們所說的保持穩定的砝碼只是人的尊嚴感,最高尚的自豪感和最深層的需要:一如既往地采取理性行動的需要。因此,我們認為強者是那種不會被激烈情感所撼動的人。

如果想想人在情感反應上有多大的不同,我們就會先找出一批不輕易動情的人,通常被稱為“感情冷淡”或“感情遲鈍”的人。

第二批人非常的活躍,但不過分沖動,我們知道這種人敏感而冷靜。

第三批人的激情很容易點燃,興奮感來得快也去得快,就像火藥似的。最后一批人不會對小事做出反應,只會逐步地而不是突然地被感動,但這種人的感情深厚強大、經久不衰。雖然強烈深厚,但含而不露。

這些氣質情感的不同可能與人體內起作用的生理力量有關,并且來源于神經系統這個具有兩重性的組織。這個系統的一面是生理的,另一面是心理的。我們的科學知識少得可憐,我們沒有義務去到那個晦澀難解的領域探幽窺秘,重要的是注意到這些心理特征不同的人影響軍事活動的方式,找出在他們當中探索強悍性格的途徑。

感情冷漠遲鈍的人不會輕易失態,但完全沒有熱情也不能稱為堅強。不能否認,這種人的沉著冷靜讓他們在戰爭中占有小小的一席之地。他們動機不強,缺乏主動性,因此也不特別活躍,但他們很少犯嚴重錯誤。

第二批人的突出特點是,小事能突然把他們發動起來,在大事面前他們卻不知所措。這類人很樂意幫助遭遇困難的個人,但整個民族的不幸只會使他們悲傷痛苦,不會激發他們采取任何行動。

在戰爭中這類人不缺乏干勁或穩定性,但他們如果沒有能提供所需刺激的強大智力,就不可能取得重大成就。不過,這類氣質很少能與強大獨立的智力相結合。

容易激動的情感通常在現實生活中無多大用處,在戰爭中更無價值。這種人的沖動很強烈,但持續時間短。如果這種人的干勁能與勇氣和雄心結合在一起,讓他們做低級指揮官倒是十分有用,這只是因為低級軍官指揮的行動持續時間不長。經常一個勇敢的決定、一場激情的爆發就夠了。一次勇猛沖鋒只需幾分鐘時間,而一場艱苦激烈的戰斗則需要一天時間,一次戰役可能持續一整年。

變化無常的感情使他們更難保持穩定性,他們常常倉皇失措,在戰場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不過,說容易激動的人不是強者,在高度緊張中難以保持情緒穩定,也不盡然。既然這類人通常具有較高貴的品質,他們為什么就不應該有自己的自尊心呢?事實上他們常有自尊心,只是沒有時間發揮其作用而已。危機一結束,他們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不過,要是訓練、自覺、經歷遲早會教會他們對自己的情感收發自如,這樣的話,在偉大的激動人心的時刻,鎮靜就會從心底里油然而生,因此,他們也能發揮出強大的性格力量。

最后,我們來談談情感強烈但不輕易受感動的人——這種人相比于前面那種人,就像灼熱相比于一蓬火花。這類人能喚起巨大的力量,用來解除戰爭中阻礙行動的巨大負擔。他們的情感像大部隊一樣移動——緩慢而勢不可擋。

這批人不常像前批人那樣被情感所困擾。但經驗顯示他們也有可能感情失衡,被盲目的激情所操縱。往往是在他們對自控力缺乏高尚自豪感的時候才會出現這種情況,或者在自控力不夠的情況下也有可能。我們大多在原始社會的偉人身上能發現這種情況,因為在原始社會里智力訓練的缺乏,只能靠激情來彌補。然而,甚至在受教育的人當中,在文明社會里,人們也常被激情拖來拽去,就像在中世紀,偷獵者被拴在牡鹿身上,任由牡鹿把他們拖進森林。

我們再重復一遍:性格力量(堅強)不只在于有強烈的感情,而在于從強烈的感情中取得平衡。即使在狂暴的情感中,判斷能力和紀律仍應該像船上的羅盤那樣發揮作用,無論驚濤駭浪,仍在記錄著最細小的變化。

如果一個人堅持他的信念,不管這信念來自他自己還是來自他人的觀點,不管這些信念代表的是原則、態度、頓悟或任何其他精神力量,我們說這個人有性格力量,或就是有性格。當然,如果一個人不停地改變主意,是看不出有這種堅定性的。這主意不定的表現不一定是外部影響的結果,而可能是他本人智力活動的結果,但這也暗示了一種特別不自信的智力。顯然,一個不斷改變主意的人,即使這些變化來自他思考的結果,這個人也不能稱為“有性格”的人。這種稱呼只適用于觀點穩定不變的人。而穩定可能是因為這些觀點已經過深思熟慮,條理清楚,無須再做修改;或像惰于思考的人,沒有思考的習慣,因此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觀點;最后,因為一個十分肯定的決定是建立在思考得來的基本原則之上,對觀點的改變相對具有免疫功能。

紛至沓來的生動印象、情報和觀點帶來的疑慮,使得人類活動中沒有哪一種像戰爭那樣剝奪了人的自信心和對他人的信心,讓人偏離既定的行動方針。

在可怕的痛苦和危險面前,感情很容易壓倒理智,在這個精神迷霧中,很難形成清晰而全面的見解,改變主意成為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事。行動只能憑本能,一種對真理的感覺。因此,戰爭中的意見分歧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尖銳,新觀點不停地猛烈沖擊一個人的信念。任何鎮靜的態度都不能提供足夠的保護,新的印象太過強烈、太過生動,不斷困擾人的情感和理智。

只有那些產生于深刻明察的普遍原則和態度可以綜合指導行動。有關具體問題的見解只有扎根于這些原則和態度中才行。困難在于如何在事件和新觀點的旋渦中堅守這些思想的產物。常常在基本原則和實際事務中存有很大的距離,難以靠一系列的邏輯推論來跨越。于是,我們需要適度的自信心,某種程度的懷疑也是有益無害的。往往需要一個必要的原則,它不是直接思維過程的一部分,而是支配思維過程的。這個原則就是在一切產生懷疑的情形中堅守自己最初的看法,決不輕言改變,除非一個明確的信念迫使人們放棄它。對于經歷過考驗的原則,必須對其壓倒一切的真實性懷有強烈的信念,而對于生動鮮明的瞬間印象,我們不應忘記它們所包含的真理只是過眼煙云的東西。在充滿疑慮的關頭,優先考慮我們的早期信念,堅守這些信念,我們的行動就具備了可稱為性格堅強的穩定性和一貫性。

顯然,性格堅強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穩定的性情,大多數具有情感力量和情感穩定的人因而也是性格堅強的人。

性格堅強容易蛻變成頑固。在具體情況里,這條界線很難劃分,但在理論中當然很容易界定。

頑固不是智力缺陷,它來自不愿承認自己錯了。把頑固歸結于智力是毫無道理的,因為智力是判斷力的基礎。頑固是性情方面的缺陷。頑固和對相反意見的不寬容來自一種特殊的自負,這種自負把自動生成的智力所帶來的愉悅提到高于一切的地步,并要求其他人對其表示敬意。這也可以叫作虛榮,不比虛榮好多少,虛榮只滿足于面子上的風光,頑固則要求實際的認可。

因此,我們認為只要一個人在反對其他觀點時不是從更高級的洞察力或從更高原則的角度去反對,而是本能地反對,那么,性格堅強就會蛻變成頑固。不得不承認這個定義沒有多少實用價值,但能幫助我們避免把頑固解釋為堅強性格的更極端形式。頑固和性格堅強有根本區別,它們密切相關,但一個決不是另一個的更高級形式。我們甚至可能發現極其頑固的人愚鈍笨拙,性格中已沒有多少堅強成分。

到目前為止,我們研究了指揮官在戰爭中所需要的一些屬性,都與智力和性情共同起作用而形成的品質有關。現在我們應該致力于對一個軍事活動的特點進行研究——雖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可能是最引人注目的。它與性情無關,只與智力有關。我指的是戰爭與地形地勢之間的關系。

首先,這種關系是長期的因素——我們完全不能設想一支正規軍不是在一定的空間里作戰。其次,這種關系的重要性是起決定作用的,因為它影響所有部隊的作戰,有時還完全改變它們的作戰。再者,最細微的地貌特征都能受到這種關系的影響,但它也能支配廣闊的范圍。

戰爭與地形之間的關系就以這些方式決定軍事活動的特殊性。如果我們想想其他與土地有關的行業——比如園藝業、農業、建筑業、水利工程、礦業、狩獵或林業,這些行業活動都在受限制的空間里進行,人們很快就能掌握有關該空間的必要知識。但指揮官得聽從他的伙伴也就是空間的安排,對這塊地方他根本無法面面俱到地偵察,因為部隊會不斷移動和變化,他也無法真正了解熟悉。當然,敵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雖然雙方都被困難弄得礙手礙腳,但困難不會因為雙方都有而減少。有足夠才華和經驗克服這些困難的人占有真正優勢。再說,只是在一般情況下困難對雙方來說才都是一樣的,在特殊情況下,防御者往往比對手更了解地形地勢。

這個問題是獨一無二的,需要一種特殊天賦才能掌握它,用方向感為之命名太狹隘了,這應該是一種快速準確掌握任何地區的地形,并使一個人可以在任何時候自由出入的能力。這顯然是一種富有想象力的行為。一部分事物由肉眼看見,一部分則由智力察覺,這中間的距離由建立在學識和經驗上的猜測來填補,因而能透過肉眼看見的片斷來勾勒出整體。但如果要把整體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腦海里,像一幅畫、一張地圖那樣纖毫畢現地刻在腦子里,要做到這點只能是擁有我們稱為想象力的智力天賦才行。詩人或畫家發現他們的繆斯還掌管著軍事活動一定會大為震驚。在他們看來,說年輕的獵場看守人需要非同尋常的想象力才能勝任這份工作,真是太奇怪了。如果真是如此,我們愿意承認這只是把該概念用于狹隘的范圍,用于低級的工作。但不管關系有多遠,他的技能仍然來自這個自然生成的天賦,因為沒有想象力的話,很難把細節構建成一幅清晰而融會貫通的畫面。我們也承認好記性對人幫助很大。但記憶力究竟是單獨的智力天賦,還是想象力使得記憶中的畫面更清晰?這個問題無從回答,尤其因為很難想象記憶力和想象力會各自為政、互不相干。

不可否認的是,實戰經驗和受過訓練的頭腦能產生這種稟賦。盧森堡元帥的著名軍需總監皮塞居爾寫道,在他的軍事生涯的初期,他對自己的方向感沒有信心,如果要他騎馬走一段距離去取口令,他肯定會迷路。

這種能力的運用范圍自然隨著位高權重而增加。四處巡邏的輕騎兵或偵察部隊應該在大路小徑中輕易找到方向。他們只需要一些地標和適度的觀察力和想象力即可。但一位總司令就必須對一個省或整個國家的布局有通盤認識,道路網、河流、山脈在他的腦海里能夠生動地呈現出來,他始終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有清晰的認識。當然,他可以從各種報告、地圖、書、公文中獲取綜合情報,細節可以由手下的參謀來提供,然而,如果他的方向感快捷準確,他的部署就更迅速,而且更有保障,他不至于心中無數,也可以少依賴他人。

我們把這種能力歸因于想象力,不過,這位輕浮的繆斯女神能為戰爭做的貢獻也就這么一項,在大多數軍事事務中,這位女神的破壞性大于建設性。

至此我們相信,對于人性在戰爭中所需要依靠的智力和精神力量,我們已經一一闡明。智力不可或缺的貢獻已經是一目了然。難怪,戰爭雖然看上去不復雜,但除非由智力超群的人發起,不然是無法取得非凡成果的。

一旦采納上述說法,我們就無須把包抄敵人陣地(一個采取過無數次的簡單步驟)看成高智商的表現,那些數不勝數的、類似的軍事行動也跟高智力的運用扯不上關系。

的確,我們一般認為一名能干而簡單的軍人與善于思考的學者、與博學多才或善于發明的高智力人士正好相反。這種對照不無現實性,但單憑勇氣是造就不出能干的軍人的,一位合格的戰斗人員也需要有頭腦,會動腦筋。我們又一次必須強調,軍官隨著級別提高,取得超出他能力范圍的位置之后,他的干勁就會衰退,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例子了。但我們還要提醒讀者,我們所考慮的是那種讓人聲名遠揚的卓越努力。在每一個指揮層次都有其智力衡量標準,都有各自爭取名譽和榮譽的先決條件。

總指揮官——指揮全軍或整個戰區的司令與他手下的高級將領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原因很簡單:比司令低的級別不得不接受更嚴密的控制和監督,因此能夠獨立思考的余地要小得多。人們因此認為高智力活動只有上層需要,對其他級別的工作來說,一般智力水平就已足夠。一位擔子較輕的將軍,一位在軍隊里熬白了頭的軍官,長期的事務性工作會使他的頭腦麻木,人們常常認為他會變得墨守成規。我們欽佩他的勇武,但他簡單的頭腦叫我們不禁莞爾。我們不打算擁護、提升這種好人,因為這樣做不會提高他們的效率,也不會讓他們高興。我們只希望實事求是,讓讀者知道有勇無謀的戰士在戰爭中是不可能有輝煌成就的。

因為在我們看來,要想取得輝煌成就,甚至較低的領導位置也需要非凡的智力,而且這種智力隨著級別提高而提高,如果軍隊次一等的領導位置也要求由出色的人來擔任,我們就必須識得這種能力。這些軍官與博學家、精明強干的實業家、政治家相比較,也許顯得頭腦簡單,但我們不該看低他們實用智慧的價值。當然,也會出現這樣的事:有人在一個軍階上樹立了自己的名氣,得到提升后,把這名氣帶到了他的新位置上,其實在這個位置上他是名不副實的。如果工作負擔不重,如果他能做到不暴露自己的無能,很難決定他到底該享受多大的名氣。因為有了這種人,人們常常瞧不起那些較低位置上可能成績斐然的軍人。

如果要戰果輝煌,每一個級別都需要發揮恰如其分的才華。但歷史和后代子孫只把“天才”保留給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比如在總指揮官的位置上發揮出色的人,因為在這個位置對智力和精神力量的要求最高。

要想勝利結束一場戰爭、一次戰役,必須對國家政治有著深刻全面的了解。在那個層次上,戰略和政治合為一體,總指揮官又同時是政治家。

瑞典的卡爾十二不被人們視為偉大的天才,因為他有軍事天才,卻缺乏高遠的見解和智慧,無法用他的軍事天才做大事。我們也不認為法國的亨利四世有多偉大——他的戰爭技巧還未來得及影響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他就一命嗚呼了。死亡奪去了他能在這個高級領域施展才華的機會;他的高尚情操、慷慨性情有效地平息了內亂,但在這個高級領域里要面對更難扳倒的對手。

總司令需要快速吸收、準確做出判斷的大量事務已在第一章提到過。我們認為總指揮官必須也是政治家,但不能失去將軍的才干。一方面,他對整個政治局勢了如指掌;另一方面,他準確地知道利用他手頭的辦法能取得什么樣的成果。

戰爭中的情形瞬息萬變、模糊不清,有大量的因素需要鑒別——大多只能通過蓋然性進行評估。負責審時度勢的人必須具備在每一處都能感知真相的直覺,不然的話,觀點和思想就會陷入混亂,造成致命的判斷失誤。就這個問題,波拿巴說得恰如其分,總司令面臨的許多決定相當于要用牛頓和歐拉歐拉(Euler,1707—1783),瑞士數學家。——編注的天賦才能解開的數學題。

這個相當于解數學題的任務在高級智力天賦方面要求一種整體感,一種能上升到了不起的真知灼見的判斷力,能夠輕易取舍上千個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一般智力水平的人對此只能望洋興嘆,如果真要去識別的話,那只會耗盡心血、筋疲力盡。然而,如果沒有我們描述過的性格和性情,甚至就連最高級的占卜力、最杰出的慧眼也不具備歷史價值。

真理本身不足以讓人行動起來。從認知到愿意行動、從了解到能力之間要跨上一大步才行。最大的行動動機是人的情感。我們逐步認識到當機立斷、堅定不移、堅貞不渝這些品質后面是智力與性情的完美結合,如果我們可以這樣稱呼的話。而這種結合就是人獲取強勁支持的源泉。

自然,如果指揮官的高超智力和堅強性格沒有在最后勝利中表現出來,只是其他人相信他有這些素質,這也不大可能取得具有歷史意義的成果。

非軍事人員對軍事事態的發展難以了解透徹,事件看上去都大同小異,單從對事件的敘述中不可能知道面臨的困難有多大,又是如何克服的。只是不時地會從將軍或其密友的回憶錄,或從對歷史的仔細研究中找到若干線索,是那千頭萬緒的圖景中的某些片段。大戰前冒出的大部分觀點和思想沖突不是因涉及政治利益而被刻意抹去,就是被人們忘記,仿如房子完工后,腳手架就必須拆掉一樣。

最后,我們不想冒昧地對高級精神力量下個更精確的定義,就讓我們聲明人的智力(這個措辭的一般意義)是有差異的。如果要問哪一種智力傾向最有可能具有軍事天才的素質,經驗和觀察會告訴我們,是喜歡探究的智力而不是富有創意的智力;是綜合性的方法,而不是專門化的方法;是冷靜的頭腦,而不是神經質的頭腦。我們在戰爭中往往選擇這樣的人,把我們的兄弟、孩子、國家的安全和榮譽托付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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