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休謨的人生智慧(人文與社會譯叢)
- 朱利安·巴吉尼
- 3534字
- 2025-03-05 17:01:35
引言 一枚深藏于蘇格蘭的寶石
未竣工的蘇格蘭國家紀念碑坐落于愛丁堡市中心附近的卡爾頓山山頂上,紀念的是在拿破侖戰爭中陣亡的蘇格蘭將士和水手。紀念碑的設計以雅典的帕提儂神廟為原型,從中汲取的靈感卻遠超設計者的初衷。帕提儂神廟已損毀過半,國家紀念碑則因資金匱乏于1829年棄建,半途而廢。
紀念碑令人聯想到古典希臘在現代蘇格蘭的顯現,如此聯想乍一看并不相宜。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西方哲學奠定根基時,蘇格蘭如同英國其他地方,仍是沒有文字的社會。但是,到了18世紀早期,蘇格蘭可以自豪地稱自己是雅典的繼承者,是世界哲學之都了。愛丁堡引領歐洲啟蒙運動,僅有巴黎這個思想中心可與之匹敵。無論是在愛丁堡,還是英國乃至全世界都聞名遐邇的最偉大的哲學家大衛·休謨曾說,蘇格蘭人“是當之無愧的歐洲最杰出的文學民族”,此話言之有理。

圖1 未竣工的蘇格蘭國家紀念碑,愛丁堡市卡爾頓山
近代有兩位偉大的思想家誕生于愛丁堡這座城市。一位是經濟學家亞當·斯密,他聞名遐邇、備受尊崇;另一位是休謨,在學術圈外則鮮為人知。然而,在哲學家這個群體里,人們都會贊美休謨,尊他為最偉大的哲學家。近年有一項研究,邀請幾千位學院哲學家(academic philosophers),請他們回答“你最認同哪一位已經作古的前輩?”;他們的答案顯示,休謨明顯領先于亞里士多德、康德和維特根斯坦。休謨曾描述過一個現象:“學者的活動封閉在學院和小房間里,與世隔絕,缺乏與良好伙伴的交流,故一直遭受損失。”
其身后之事足以說明,他也為這種現象所害。休謨享受學術界無上的愛慕;在學術圈外,竟湮沒無聞。
許多科學家——并非總是哲學癡迷者——也會提及休謨對自己的影響。愛因斯坦在致信莫里茨·石里克(Moritz Schlick)時說,他“曾懷著熱切、欽佩的心情”閱讀休謨的《人性論》,“之后不久便發現了相對論”。他甚至說:“倘若沒有這些哲學研習,我很可能找不到這個答案。”查爾斯·達爾文的筆記也顯示,他讀過休謨的幾部著作。生物學家劉易斯·沃爾珀特(Lewis Wolpert)曾說,哲學家“很聰明,可是所言沒有絲毫用處”;然而,他認為休謨屬于例外,承認自己一度“深深愛上了”他。
即使是在學術上崇拜休謨的人,也未必能充分領會他作為實踐哲學家的價值。休謨最有名的是他的因果觀念、知覺觀念以及對宗教的批評。可是,人們學習休謨的思想,往往不是為了過上良好的生活,此可謂一大損失。休謨耗費許多時間思索并撰寫的內容,確實大多是關乎玄奧晦澀的問題,但那也只是因為這些問題有助于我們理解人性,尋求安身立命之所。“關乎人性的最抽象的思辨,無論如何枯燥無趣,都可服務于實用道德(practical morality),并使實用道德的戒律更正確,使它的勸導更具說服力。”例如,休謨認為,因果關系不是抽象的、形而上學的問題,而與我們日常經驗的每個瞬間息息相關。休謨絕不允許自己的理智插上幻想的翅膀,總是把自己的思想扎根于經驗,把經驗稱為“人生的偉大指南”。因此,休謨思考日常問題,猶如他思考哲學的終極問題一樣莊重、理性。
休謨究竟如何給我們樹立了人生的榜樣?要知道答案,我們不僅需要閱讀他的著述,還要觀察他的一生。除了偏執、自戀的讓-雅克·盧梭以外,認識休謨的每一個人都對他有極高的評價。他晚年曾在巴黎旅居三年,在沙龍這樣的社交場合游走的人們都渴望與他為伴,人人稱他“好人大衛”。霍爾巴赫男爵(Baron d'Holbach)在致休謨的書信中說,休謨是“一個偉大的人,您的友情彌足珍貴,我會視若珍寶”。亞當·斯密盛贊休謨:“也許在人之脆弱的本性可容許的范圍內,他幾乎接近‘智慧、美德皆完美的人’這個概念。”
休謨不僅撰寫如何生活的文章,他還以身踐行良好的生活方式。他的哲學主張中庸、適度,他倡導人類同情心,對同情心的重視程度即使沒有超越,也不次于對人類理性的擁護。他不會恣意樂觀地贊美科學和理性的力量,更不會歇斯底里地鞭撻宗教和迷信。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會因為追求學問和知識而妨礙自己享受美酒、佳肴、社交和玩耍這些令人舒緩放松的樂趣。休謨以身踐行一種溫和、理性、友善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涉及的一切都是今天的公共生活里罕有的。
休謨的所言和所行同等重要,它們一起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這個和諧的整體就是身心合一的生活,它激勵我們所有人。我想縱觀大衛·休謨這個整體,即此人本身,還有他論及他本人、他的生活方式諸方面時傳遞的哲學思想。要做到這一點,我需要同時解讀他的生活和他的著作。我跟隨休謨一生的腳蹤,包括他生活和旅居過的地方,旨在說明:跟隨他哲學的腳蹤,也是同樣明智的。
我們觀察休謨的生平和為人,能更好地理解他為何沒有從學術界的卓越地位“轉身”,而獲取公眾的贊揚。簡言之,休謨沒有可以彰顯知識的魅力和神秘感的個人特征。還有一些浪漫的悲劇人物,遭人誤解,默默無聞,不得人心,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休謨亦非如此。相反,休謨和藹可親,整日興高采烈;他去世時,受人愛戴,飽享聲譽。他的思想合乎情理,不會惹人反感;他的觀念沒有明顯的極端傾向,不至于令人詫異。他對“狂熱者”的厭惡——他指的是各種狂熱分子——讓他極其溫和,不會在仰慕者中間喚起狂熱行為。這些品質讓他成為一個睿智而完善的人,可是,同樣的品質又遏制了他,使他無法成為一個受狂熱崇拜的偶像。
倘若我們要在近代歷史的某個時間點上回歸休謨的哲學,這個時間點肯定就是現在。狂熱分子愈來愈多,民粹主義的鐵腕政治人物維護人民的意志時,仿佛認為人民的意志是絕對的,且是絕對正確的。在比較穩定的時代,我們也許可以借助尼采式的人物幫我們擺脫中產階層盲目自滿的情緒,或者心存柏拉圖式的完美而不朽的夢想。可現在這些哲學理念是多余的,沉溺其中會產生禍害;如今,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健全的理智和非同尋常的見識。
我會使用許多休謨用過的詞匯,主要因為我發現休謨的詞匯如此精湛優美,我不知道如何用自己的詞匯升華他的詞匯。我知道,許多人認為休謨的作品不易讀懂,這主要歸咎于他18世紀的文風——句子長,詞匯過時。但是,在他貌似冗長枯燥的漫談式文本里,瑰寶俯拾即是。休謨特別懂得文章開頭和結尾的重要性。此處以休謨的《道德原則研究》第一段為例:
在所有爭論中,與那些頑固地扼守自己原則的人爭論最令人氣惱。然而,也許這種氣惱遠不及與那些毫無誠意的人爭論,那些人其實并不相信自己維護的觀點,他們參與爭辯乃是因為裝腔作勢,源于一種對抗精神,或渴望炫耀自己的機智和技巧比其他人更高明。我們可以預測,這兩類人同樣盲目堅持自己的論證,同樣蔑視自己的對手,在固守詭辯和謬誤時保持同樣狂熱的激情。他們在爭論時并非從推理中獲得原則;由于邏輯和感情毫不相干,若我們指望運用邏輯讓他們接受更合理的原則,則是枉費心機。
如果你能克服文本中“pertinaciously”(頑固地)、“whence”(從那里)、“inforcing”(固守)這類詞匯造成的障礙,你就能看出,這個段落簡直就是一篇微型論文,直擊頑固之人的本質,并說明這種頑固性何等令人反感;我們還能看出,休謨決意遠離這樣的惡行。休謨所做的研究是真誠的,絕不試圖為自己既往堅持的信條辯護。讀者應當用同樣開放的精神解讀他的作品。
我們可以向休謨學習許多有益的經驗和教訓,我從這些經驗和教訓中提取精華,由此產生源自休謨的箴言。比如,從上面引用的這段文字,可以汲取這個原則:倘若人們持守信條的原因和理性無關,理性也就無力改變他們。這些原則,我基本上用自己的詞匯表述,有時也用休謨的語言,全部收集在本書的附錄中。這些原則有時是負面的教訓,即我們從休謨的錯誤和失敗中獲得的經驗。休謨為人謙卑,常自我貶低,他肯定很贊同我這么做。他曾經說,人之所以比其他動物更勝一籌,原因之一是人能“糾正自己的錯誤,并從自己的失誤中獲益”。他在給羅伯特·沃波爾爵士(Sir Robert Walpole)的品格下斷語之后,又特別提到:“公平公正的讀者(假如真有這樣的讀者)和子孫后代(如果他們知道這樣的瑣事)完全有能力糾正我的錯誤。”
為方便讀者在本書中找到這些格言,我使用了不同的字體。既然我們的旅程有休謨的指引,我們就直接引用休謨的一句箴言來開啟這段旅程:“旅行有許多好處,它是消除偏見的最佳方式。”休謨一生中游歷甚廣,兩次最重要的旅行都是去法國。這兩次旅行恰好在他創作生涯的兩端,有著截然不同的特征。他年輕時去盧瓦爾河谷寂靜的拉弗萊什鎮,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撰寫了第一部哲學著作《人性論》。待他年邁,主要作品均已完成時,他來到熙熙攘攘的巴黎生活了兩年多,這里的知識分子整日盛宴款待他。兩次旅行頗似一排圖書兩側的書立,既對稱又不對稱,同時塑造他的生活和創作,也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他的個人生活和創作生涯。這兩次旅行告訴我們,無論休謨是孑然一身還是賓客盈門,是譽滿天下還是默默無聞,是飛黃騰達還是苦苦掙扎,是年輕力盛還是年近垂暮,他在人生的每個時刻都在勸導我們每一個人。休謨和他的哲學是我們生命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