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剛停,夕陽冒出了余暉,似血殘陽照耀著枯木叢生的院子,因剛下過雨,布滿青苔的枯井內升騰起陣陣寒氣。
黃昏中的林府西苑顯得格外的陰冷寂寥。
林仲騫將面前那扇布滿灰塵的暗紅木門推開,屋內燃著紅燭,有細小的灰燼在他眼前懸停。
屋內,一個兩鬢斑白的華服男人手中拿著只雕花翡翠頭的玉簪子正坐在燭臺旁的太師椅上,林仲騫在灰燼中站定,喚他:“爸。”
看見他來,林輔城苦澀笑道:“阿生說你要來,我還不相信,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頭一次來這個院子。”
深深看了一眼林仲騫,林輔城將手中的玉簪放進懷里,嘆息道:“說吧,遇見什么棘手的事了。”
臨近夜了,窗外反倒晚霞燦爛起來,沁月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仲騫時候的場景,那時候她剛經歷完一場大病回到蘇府,剛一踏進府門就看見一個年輕俊秀的男人被她的兩個妹妹纏著為她們畫像,他穿了件黛青底繡山水紋的長衫,襟前斜掛著掛一枚古金懷表。他就在她眼前不遠處站著,他的身影讓她覺得既陌生又熟悉,仿佛許久以前她就曾見過他,見過這個穿著黛青長衫的男子。
沁月看他的時候,他正朝她走來,又像是從她記憶深處走來,沁月看見大哥指著那人向她介紹說:“沁月,這是你林伯伯家的仲騫大哥,你們小時候見過的。”
這樣便認識了仲騫,那時候她病剛好,嗓子也因為高燒時的炎癥啞了不能說話,二姨娘不喜歡她,她的兩個妹妹視她為眼中釘,府里的下人都有意無意的避著她,大哥的孩子剛出生不久,大嫂和孩子都需要人照顧,大哥也不能時常陪著她,剛回到蘇府來的那段日子,她過得孤獨又抑郁。
直到仲騫來蘇府看她,他給她念書,與她一起寫詩畫畫,他將她引薦給子車先生,他把她的才華帶到世人面前。他總是安靜的陪在她身邊,很多事情,不用她說話,他就能懂。
仲騫的存在讓她覺得溫暖,早在那段孤寂寒冷的日子里,她就已經視仲騫為她的知己。她不懂得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她甚至覺得,她的母親也許在去世后便將她的心交托在了她的身上,好讓她回來替她照看她的父親。不然,她這不過二十二年的平淡人生為什么時常會無端端的感到那樣深刻的悲戚。
她懷揣著一顆很老很老的心,卻要在世人面前笑得比誰都要開心,她不想讓人看見她心底的懦弱和卑怯。
愛情對她而言是既遙遠又令人奢望的東西,只有一直在她身邊的仲騫,是知己也是恩人一般的仲騫,他在她心底里已經不能用朋友或者戀人來衡量,他是將她從黑暗中解救出來的恩人。
不像那個心思詭譎的顧叔寒,仲騫是真正的文人,他活得瀟灑磊落,他從不會對她隱瞞什么,同他在一起,讓她覺得簡單,覺得輕松,覺得溫暖,他是她真心愿意相伴下去的人,這些事旁人又怎么會懂。
想起仲騫,沁月又是一陣心煩意亂,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仲騫,與她寫詩潑墨的仲騫,她要怎樣冷漠無情才能做到讓他在自己的生日宴上知道她與顧叔寒訂婚的消息,不,她做不到。
就像她永遠不可能愛上顧叔寒一樣,她永遠也無法去傷害仲騫。
“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一枚鑲紅寶石扣的牙花片被人從一側扔來,準確無誤的落入沁月擱在梳妝臺上的手中。
沁月回頭看,果然,窗戶大開著,顧叔寒正抄著手倚在窗邊,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覺得他的眼底竟有一絲喜悅。
“你剛剛不是已經走了嗎?”還是她親眼看著他和張副官上車離開的,沁月趕緊上前去把窗戶關好,“你這人怎么大白天的都跳窗,被人看見怎么辦。”
顧叔寒熟門熟路的在桌前凳椅上坐下:“貴府的警衛實在太松,你這院子更是沒什么人來,跳窗省事。”
“你來多久了?”蘇沁月問。
“在后門看見翠娥差人去給林公子傳信之后就來了。”顧叔寒面不改色的看向蘇沁月。
“……”
蘇沁月低頭想了想,似下定了什么決心,又道:“顧叔寒,不管你怎么說,今晚我都一定要去見仲騫。”
顧叔寒聞言勾起嘴角笑道:“你要去見林公子?可以。”
“真的?”蘇沁月高興道。
“真的,你干脆把所有事都告訴他,你敢破壞我的計劃,我就敢弄死蘇家。”
蘇沁月與顧叔寒對峙著,他的眼睛里似藏有寒冰,屋子里突然變得異常的安靜,屋內能清楚聽見門窗外蟲鳴的聲響,她知道顧叔寒是認真的,只要他想,他就一定可以置她的父親于死地。
顧叔寒顯然是不愿意與她多說,起身走到窗前:“明天我會派人過來接你,林公子的事,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看見顧叔寒準備離開,沁月想起手中的那枚牙花片:“你的東西。”
“路上碰巧看見的小玩意兒,你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丟掉。”說完這一句,顧叔寒就消失在窗前。
蘇沁月看見顧叔寒停留過的地方還殘留著水漬,她突然想起方才顧叔寒身上仍舊是之前那件濕透的襯衫,他沒有回去換衣服就趕了回來,難道就是為了扔給她這個牙花片?
沁月將手掌攤開,手心里靜靜躺著的那枚乳白色牙花墜子上雕刻著一只停歇在玉蘭花樹上的雀鳥,振翅欲飛的樣子,栩栩如生。
漱寶齋是廣陵有名的一處古玩店,不僅賣古玩珠寶,更有許多珍藏多年的好茶在售,因著常去,掌柜的與蘇沁月和林仲騫二位貴客也已是熟識。
沁月趕到漱寶齋的時候,林仲騫已經提前到了,掌柜的引著她和翠娥往飲茶的雅廂去,“蘇小姐今日來晚了些,昨日剛收到一枚明朝時候的雕花牙片,帶寶扣,工藝和品相都是一流,本想給您二位行家留著,不巧下午的時候被一個外地來的貴公子給買了去……”
蘇沁月正心煩意亂沒怎么注意聽掌柜說的些什么,隨口應和了兩聲,“新貨就下次再看了吧。”就匆匆推開了雅廂的木門。
雅廂里,林仲騫正坐在矮幾前專心品茶,沁月讓翠娥在雅廂外候著,獨自走了進去。
林仲騫見她來,遞過杯茶對她微笑道,“來了呀,今日的鐵觀音不錯,你也來嘗嘗。”
沁月接過他手中的茶,抿了一口,“仲騫,我有話對你說。”
“沁月,我有話對你說。”
他們倆幾乎同時開口。
“你先說。”
“你先說。”
他們不由得都笑了出來,沁月對林仲騫道,“還是你先說吧。”
林仲騫嘆了一口氣,一對好看的眉擰在一起,神色竟有些痛苦,“我父親不答應提親的事。”
仲騫想不明白,可沁月卻是知道的,他父親與顧叔寒有合作的計劃,他自然不會答應仲騫在此刻來向她提親。
仲騫見沁月神色恍惚,以為她正為此事傷心,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沁月,你放心,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嫁去平京,實在不行,咱們就離開這里,我帶你去英國,去我曾經學習生活過的地方,我帶你去看泰晤士河的夜晚,去看康河上的嘆息橋……”
蘇沁月正憧憬著,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抽出自己的手,別過頭去,“不,我們不能走,我們要是走了,林家該怎么辦,蘇家又該怎么辦,我們不能走。”沁月將臉埋在手心里,仲騫說得沒錯,對于他們來說,離開的確是唯一的辦法,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棄蘇家與父親于不顧,做不到棄整個黎川的百姓于不顧。
仲騫突然恍然大悟的看向她,“你是不是已經做了什么決定?”
見蘇沁月仍舊將臉埋在手心,仲騫再次問她,“沁月,你剛剛說有話對我說,你想說什么?”
蘇沁月悄悄抹掉眼角的淚珠,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輕輕說道:
“仲騫,對不起,我答應嫁去平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