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壺里的茶水還在冒著熱氣,茶廂里坐著的人卻再沒了喝茶的興致。
沁月在林仲騫的眼里看到了傷痛,“仲騫。”她喚道。
林仲騫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后天……后天是你的生辰啊,我專程趕回來就是為了能夠親自為你辦一場生日晚宴,可是現(xiàn)在你卻告訴我,你要在那天與顧叔寒訂婚。”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柔聲道,“沁月,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逼你,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蘇沁月眼里含著淚一個勁兒的搖頭,“不,沒人逼我,仲騫,我求你最后再信我一次,顧叔寒把訂婚宴設(shè)在了‘克里斯丁’,你答應(yīng)我,后天你一定不要去餐廳,顧叔寒,他會毀了你的。”
“為什么?為什么要答應(yīng),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嫁給顧叔寒,難道就為了那可笑的一紙婚約嗎?”
“仲騫,你聽我說,這世上有許多事,我們生來便是別無選擇的,我既然身為蘇家的女兒,我就有責任去做一個蘇家女兒應(yīng)該做的事。”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主社會了,為什么還要把一個家族的責任強加在一個只是在它的廟堂之下出生的女兒的身上,這未免太過迂腐了些。”
“不,這不是迂腐,這是孝,這是五千年中華文明流傳下來的責任感,這是孝道。西方文明固然是好的,民主和自由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們?nèi)耘f是中國人,我們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責任。”
“是,我說不過你,當初與你爭論三民主義的時候,我就說不過你。”仲騫忽然笑了起來,“是啊,就算你答應(yīng)嫁去平京又怎么樣,只要你一天沒有去平京,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那個顧叔寒也不一定就能活到你們成親的那一天。”
仲騫的話讓她心驚:“仲騫,你想做什么,顧叔寒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你不是舞刀弄槍的人,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仲騫溫柔的拂過沁月的頭發(fā),微笑著深深看了她一眼,就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離開,任她再怎么呼喊也沒有回頭。
有水珠啪嗒落在地板上,只有沁月知道,那不是灑落的茶水,那是她的眼淚。
仲騫,你走得那樣決絕,當你知道真相的時候,你還會原諒我嗎?
晚涼天凈月華濃,顧叔寒新居的后花園里,一株秋海棠樹花繁似錦的,開得正好。
顧叔寒忽然想起韋莊詞里那句“云解有情花解語,刬地繡羅金縷。”他站在那株秋海棠樹下,枝頭繁花灼灼的一如故居當年,如今卻覺得這解語花美得有些傷眼。
顧叔寒兀自低頭看向手中那一張不過巴掌大小的泛黃相片有些出神。
“少帥,找到清云觀的地址了,就在廣陵城西郊的嶺山上。”張副官一得到消息馬上匆匆趕來告知顧叔寒。
顧叔寒將相片放進衣兜收好,對張副官道:“事不宜遲,讓小武去備車吧,我現(xiàn)在就出發(fā)去清云觀。”
嶺山上夜色寂靜,清云觀門外,兩個道童正一臉凌然地擋在道觀的陳舊木門前:“師父已經(jīng)歇下了,不會見客的,您二位請回吧。”
小武本就是軍營武夫出身,是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的鐵血團長,這次顧叔寒要來廣陵,顧敬安才派了他跟來做顧叔寒的司機,見這兩個道童如此說,他也急了起來,挽著袖口道:“嘿,你這兩個小道哥兒也忒不講理了,咱們少帥來你們這破道觀是看得起你們,你們居然還這么傲,你信不信我……”
“你想怎樣!”兩個道童被小武的樣子給唬住,眼看就要把門關(guān)上。
顧叔寒揉了揉眉心,對小武道:“你先回車上去。”少帥的命令不敢不從,小武只好悻悻的回車上去等。
見小武離開后,顧叔寒才道:“小師傅,麻煩等陸老先生休息過了,去通報一聲,就說許逸君的后人明日會再來拜訪他。”
翠娥站在床邊小心翼翼道:“小姐,顧少爺派來接您的車子已經(jīng)候在外頭了,您還是快些起來吧。”
昨晚她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翠娥不會不知道,可是經(jīng)過昨天那一頓訓斥,翠娥倒也不敢多話,說話也拘謹了起來。
在蘇沁月看來,這是好事,翠娥遲早是要離開她嫁人的,早些懂得察言觀色、收斂天性,以后才不至于吃虧。
沁月從床上坐起來,對翠娥道:“現(xiàn)在人人平等,昨天我說的那些話如果太重了,我向你道歉,可我說那些話都是對你好,你跟我這么久,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的品行,只是你心太實誠,現(xiàn)在廣陵世道正亂,你要是再像以前那樣容易被人利用。”
翠娥本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頭站著,聽沁月這樣說才敢抬起頭來長松一口氣:“小姐不怪翠娥就好,翠娥以后再也不亂說話了。”
“好了,替我梳洗打扮吧,我這副樣子沒有你的巧手粉飾怕是沒臉出去見人了。”沁月打趣道。
為了襯氣色,翠娥替蘇沁月挑了件梅粉色的織錦緞長袍子,朱色的緞子滾邊,從襟前到下擺上滿織著的是幅海棠蛺蝶圖,衣衫如同“一叢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
想到顧叔寒遷居新宅,或許有女賓客在,沁月一向謹慎,為避免搶人風頭,她沒有戴翠娥給她挑的貴重繁復的首飾,而是選了套雕花的蜜蠟首飾,蜜蠟溫和又精致不俗,不會失了禮儀也不會搶人風頭,是很安全的一套首飾。
翠娥將沁月送上車,對她嘮叨:“小姐,我聽吳媽說沉香山上最近來了一撥土匪,城里有好幾戶人家的姑娘都不見了,下人們都傳說是被沉香山上的山匪給劫了去。那新霞路在城郊,小姐你可千萬不要跟顧少爺鬧別扭一個人出去……”
“好了,好了,你個小丫頭倒跟吳媽一樣嘮叨起人來了。”
穿過大半個廣陵城,沁月終于到了新霞路,或許是因為在白天拳館和賭場都還沒有開門,路上只稀稀拉拉的走著幾個洋人,這個銷金窟倒顯得有些冷清。
蘇沁月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新霞路1號,不得不說,顧叔寒的別墅建得非常氣派,別墅通身純白,高大的黑色洋鐵雕花大門和它的主人一樣給人以不可接近的威嚴,花園里的噴泉里站著兩個胖乎乎的安琪兒,屋子里的裝潢皆是考究的布洛克風格,連門把手都是純金打造的,整個房子都顯得非常奢華矜貴。
“說吧,都查到些什么。”顧叔寒從鐵盒里拿出支煙來。
“少帥果然料事如神,那人藏得那樣深卻還是被少帥看出了端倪,真想不到那人的過去不僅不干凈,他居然還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如今聚義堂的堂主。”張副官答道。
“聚義堂?清幫下面那個神神秘秘的堂口?傳聞中他們的堂主可是殺人不見血的羅剎啊,有意思,這藏得這么深的聚義堂堂主,居然是他。”顧叔寒吸了口煙,頓了頓又問,“那個蘇府大小姐呢,查到些什么?”
“據(jù)查,蘇沁月的確是蘇遠的親女兒,蘇家的大小姐,蘇家的舊仆都說蘇沁月與蘇遠的原配夫人長得一模一樣。”這些年,顧叔寒幾乎是煙不離身,張副官看見顧叔寒又開始抽煙,勸道:“少帥,還是少抽點吧。”
“少廢話!還查到些什么,說!”顧叔寒將煙盒往桌上一扔,厲聲道。
“還有就是,蘇小姐的確不是在蘇府長大的,是……四年多前才從美國回到蘇府的。”
顧叔寒喃喃道:“美國……”他吸了口煙,又道:“繼續(xù)去查,查她回蘇府之前,發(fā)電報到美國那邊去查。”
張副官看見顧叔寒聽見“四年前”的時候,神色有些不對,頓了頓又道:“現(xiàn)在欲對平京軍不利的人很多,江左兩城之間的關(guān)系也并不明朗,尤其是一直與您作對的那個人,他向來陰險詭譎,萬一蘇小姐是他們找來的棋子……雖然她跟文坪那位相貌相像,但是聲音卻不一樣……少帥,您一定要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