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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面紗
  • 郭羽
  • 5641字
  • 2025-03-04 09:53:04

1998年8月9日

“今年怎么回事,老天好像被誰戳了個洞,這雨下得是沒完沒了……”阿霞坐在理發店靠墻的等候椅上看著門外,耳中不時傳來老板德貴的嘆息聲。

今天德貴連煤爐都沒讓阿霞生起來,他說,沒有客人來剪頭,用不著燒熱水,省點煤餅吧,昨天還有兩瓶熱水剩著,今天估計都用不完。德貴從理發椅上挪起身來,走到店面門口張望往來的行人,跟斜對面五金鋪的賀老板扯著嗓子打了個招呼。大雨吞沒了他們的聲音,他們本也沒想聊些什么,大抵都是憋得慌想找人說說話。沒過多久,德貴瞧見賀老板拉下店鋪的卷閘門走了。看來今天也不會有生意了,連這條街最勤快的賀老板都關門了。德貴心里糾結,他也想索性關門回去抱孩子,老來得子的他對兒子喜歡的緊,但一想到家里多了張口責任更大了,又想守著店能多做一個生意是一個。

雨下得酣暢淋漓,雨點唰唰唰打下來,砸在地上升騰起一片煙幕,街道對面的商店躲在煙灰色的雨幕背后,張著空洞的大嘴唉聲嘆氣,分水鎮在大雨中扭曲變形。

理發店里彌漫著冷清慘淡朝不保夕的氣氛。阿霞自從來了德貴理發店,就討厭雨天,一碰上下雨,店里的生意會差好大一截,算到阿霞頭上的提成自然也跟著縮水。阿霞看著外面,眼神卻無法聚焦在任何事物頭上,她有心事,等到黎花去上大學,她得從黎花家搬出來。

兩個月前,阿霞幫黎花一起辦完她爺爺的五七后,黎花說一個人住害怕,邀請阿霞同她一道住,阿霞便從張嬸的小平房搬到了黎花家,住進了黎花爺爺生前住的房間。黎花家是一幢二層的小樓,阿霞最羨慕黎花有一個大書柜,里面裝了各種各樣的課外書,尤其是那些偵探小說,她常常躲在被窩里讀到忘了時間,直到困意襲來,才發現天已經微微亮了。她還喜歡那個衛生間,不僅裝了抽水馬桶,還有一個潔白的大浴缸。她生平第一次在浴缸里泡澡是跟黎花一起,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在浴缸里坦誠相見,黎花瞇著眼享受阿霞幫她搓背,臉頰被熱水蒸得泛紅,喃喃說道:“阿霞,你比我大一歲,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吧。”阿霞被黎花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到,說人家桃園三結義,咱倆在浴缸里義結金蘭,你可真有才。一番嬉笑打鬧后,兩人便以姐妹相稱。雖然都是苦命人,她心里卻很是羨慕起黎花,有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羨慕還是嫉妒。

阿霞真有個親生妹妹,這是她心里的一個秘密。妹妹比她小5歲,在出生的第三天,父母為了能再生一個兒子就把妹妹托人送給了遠房親戚。阿霞不知道妹妹現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她只記得在她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在父母的交談中,聽到過妹妹是被送到了一戶叫劉小菊的人家。這個名字,她一直銘記于心,甚至害怕自己忘記,她還寫進了日記。那時候她想等自己有能力了,要把妹妹找回來。不過現在看看自己的處境,她偶爾會想如果當年被母親送到別人家的是她,也許自己的生活會比現在好一些。

自那之后,阿霞把黎花當成親妹妹般相待。黎花下晚自習回來,阿霞再累都給她做好夜宵,黎花遇上不會的題阿霞幫她一起解,黎花高考那幾天,阿霞專門跟德貴請假在家給她燒好中飯送去學校,鼓勵黎花好好考試。有時候,阿霞看著黎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親妹妹,心中便會泛起一陣酸澀,不知妹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遇到一戶好人家待她像親生一般。

阿霞和黎花走在街上,鎮上的人都說兩人長得就跟親姐妹似的,一樣的齊耳短發襯著一對淺淺的梨渦,尤其是笑起來兩人彎彎的眉眼真是有七分相似。但兩人畢竟不是真的親姐妹,一個是農村來打工的姑娘,一個是鎮上擁有獨棟小樓大有前途的高中生,一些流言蜚語經過不同的嘴很快在鎮上發酵,零零星星地飛到阿霞的耳朵里落地生根。她發現這些傳聞兜兜轉轉,總會添加新的枝節,產生新的版本。阿霞初來社會乍到,臉皮薄得很,很容易被這些話刺傷,難以自己。

那些人不明所以都認定是她有所企圖地接近黎花,精于算計地占黎花便宜。

只有阿霞自己知道,住在黎花家的這些日子,她起早貪黑,既要做好理發店的事情,又要料理家務,根本沒有空閑下來的時候,日常所有的開支也都是作為姐姐的她在承擔,這幾個月里她幾乎都沒有攢下錢來。想到這里,一種委屈涌上心頭,黎花應該不會這么想吧?阿霞在心里自問。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半空里轟隆隆一聲回答。

這一聲雷把阿霞驚得從凳子上彈起來,原本坐在靠近門口凳子上的她正要往里面逃,卻見趙老師挽著個女孩兒從雨幕中朝理發店走來,一把傘只勉強護住兩人的上半身,靠著傘沿的手臂和褲腿兒淋得個濕透。

“這雷太嚇人了,跟在頭頂上炸開似的。”趙老師一邊抖落傘上的雨水一邊說道,“德貴——德貴——趕緊給我侄女兒剪個頭。”

德貴見眼前這幅情形,趕緊從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中取下兩塊,遞給趙老師和邊上的姑娘:“先趕緊擦擦,這是瑋瑋吧,幾年不見比你都高了。”

德貴認識瑋瑋,十幾年前瑋瑋他們家也住在分水鎮,后來因為她父母工作變動搬去了隔壁鎮,只有在暑假的時候才來姑媽趙老師家住段時間。

趙老師瘦高清秀,她侄女兒也是生得四肢細長,卻精神頭十足。阿霞正欲為她洗頭,卻見女孩的馬尾辮被一坨黃褐色的橡皮泥緊緊實實地糊住,像是后腦勺拖著一條……那詞兒阿霞不好意思說出口。

“德貴,你看看瑋瑋的頭發該怎么辦呀?”趙老師眼里滿是焦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媽交代,這來住了幾天,回去頭發沒了……回頭看我怎么收拾馮波。”

“剪了剪了,我特討厭扎辮子,我媽非得讓我留長發,這回終于找到機會了,我還得感謝表弟趁我睡著搞的這個惡作劇。”瑋瑋指著阿霞說,“要剪得比她更短。”

德貴兩根手指捏著辮子的尾端倒提起來,指著皮筋箍住的地方,打趣地對著鏡子里的瑋瑋說道:“這一刀下去,怕不是短的問題,這段時間只能留板寸了,馮波這小子下手真狠,一整根辮子全糊上了。”

阿霞正替姑娘惋惜,沒想到那姑娘聽了竟然撫掌大笑道:“那不是比我們班男生更有型,這個好,就剪個板寸。”

“剪吧剪吧,我現在都懷疑是你讓小波這么干的。”趙老師一臉無奈,她在學校治得了這么多孩子,卻總拿家里兩個孩子沒辦法,侄女兒下半學期就上高三了,心思還跟個孩子似的,她媽把她送來是想趁著暑假抓一把學習,結果這相差了十歲的表姐弟卻成天玩在一起。

“先把頭發剪了,剪完再洗。”德貴示意瑋瑋在理發椅坐下。

姑娘的眼睛在歡呼雀躍,開心地對著鏡子比了個耶,像是一件蓄謀已久的事情終于得逞,臉上笑如鳳仙初綻,越開越燦爛。阿霞看著姑娘烏黑發亮神氣十足的后腦勺,眼里滿是羨慕,她從來不敢跟家里人為自己爭取些什么。

和來的每一個客人一樣,話題又回到了屋外的雨。“剛才瑋瑋她媽打電話來,說他們那兒路上開始漫水了,問我們這邊情況怎么樣。哎,可真讓人擔心呀!”趙老師把擦過的毛巾在水龍頭下搓洗了兩遍,板正地晾在水龍頭上方的桿子上。

“這人啊沒法跟天斗,這天啊也不會絕人的路,趙老師,我活了40年算是活明白了。大前年,咱們鎮上被淹的那回,我老母親沒挺過去走了。當時我覺得天都塌了,后來我想,她算是解脫了,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這話我也不怕你說我不孝,事情就是這么個道理。你看我現在,兒子都有了。”德貴慢悠悠地講著阿霞在理發店聽了上百遍的話語,這一番話是他對自己前半生的總結,在旁人看來是比黃連還苦的日子,但被德貴細嚼起來卻是甘之如飴。

趙老師剛剛挨著凳子坐下,馬上又站了起來,眼睛盯著德貴手里的剪子,生怕德貴真給侄女兒剪出一個板寸,嘴里說道:“德貴,你倒是活得通透。我是真有些擔心,你看我這眼皮還不停地跳,老馮他這幾天出差,萬一真發起大水,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怕照顧不過來……”

“哎呀,姑媽,你就別發愁了,萬一發了大水我保護你們,我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姑娘搶過話頭,聲音爽利。

阿霞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那些對話聽得斷斷續續,唯有一句話她記在心里頭:人斗不過天,天也不會絕人的路。她的路差點被絕過兩次,一次是弟弟丟了她成了家里的罪人,一次是上不成大學她萬念俱灰。每一次她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可現在她還好好地活著,想到這兒她的心情又明朗起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阿霞抬頭看了一眼墻上斑駁的時鐘,快11點了。

這時候,門口斜探出一張臉,是黎花,她悄咪咪朝著阿霞勾了勾手指。阿霞在上班的時候,黎花都是這么來找她的。阿霞走了出去,瞧見黎花從身后拿出一個大信封,信封上印著幾個碩大的紅色宋體字“華中大學”。

“收到了?通知書!真考上啦!”理發店的房檐下,阿霞捧著黎花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寶貝似的護著,生怕被飄過來的雨絲打濕。她太稀罕這張紙了,不知何時眼眶已經濕了。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她也收到過這樣一張通知書,她是他們村唯一一個考上華中大學的,還是她最喜歡的中文系系。

黎花朝著理發店里張望了一下,看到趙老師正站在理發椅的斜后方,盯著德貴叔理發,說:“趙老師這么大雨天還來理發呀,那我正好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前兩天她還來問我錄取通知書收到了沒呢。”

“是趙老師的侄女兒,這姑娘可有意思了。你先去報喜,我一會兒跟老板請個假,咱們去慶祝慶祝。今天不會有其他生意了,老板連水都沒讓我燒。”她們約定過,等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要吃頓大餐好好慶祝一番。

德貴聽說黎花考上了個好大學,笑說一定要在黎花去上大學前好好給她剪個漂亮的發型。趙老師在恭喜黎花之余抓住機會鞭策侄女兒要好好學習,明年也能考上個好學校,姑娘聽著姑媽的嘮叨一言不發,略帶羨慕的余光看向揮舞著錄取通知書的黎花。

雨越下越大,阿霞和黎花的心情卻特別好。兩人先去理發店斜對面的照相館取了她們一周前去拍的“義結金蘭”藝術照,阿霞還特地讓老板把照片塑封了起來,說這樣能保存到八十歲。然后,兩人手挽手一起去菜場買了條魚、兩只大螃蟹又配了點蔬菜,還去鎮上那家最有名的燒鴨店買了半只燒鴨,阿霞饞那個燒鴨好幾個月了,一直沒舍得買。一頓飯花去阿霞小半個月的工資,弄得比除夕夜的菜還要豐饒。

“敬一杯未來的大學生!”阿霞臉頰緋紅,端起盛著啤酒的杯子,“花兒,我長這么大,今天是第二開心的一天,第一開心的是我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

黎花吃得滿嘴油光閃亮,趕緊放下手中的鴨腿,用兩個手腕夾起杯子碰了一下,抿下一小口:“阿霞,吃,多吃點,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我們今朝有酒今朝醉。”

“說得對,你在華中大學等我,我一定會來的。”說著,阿霞又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麥芽發酵而來的瓊漿裹著羨慕、不甘和恨意流入胃中,蒸騰起一股馬上要噴薄而出想干一番大事業的能量。

兩人一邊吃,一邊暢想著未來。未來,對年輕的她們而言有無限可能。黎花說以后要賺很多錢,留在城里生活,阿霞也說要賺很多錢,去把弟弟妹妹找回來。她們不知道很多的錢到底是多少,只是對于孑然一身的她們來說,錢是最好的依靠。聊到盡興時,兩個姑娘唱起了這一年大火的歌曲“讓我們紅塵作伴活的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一頓飯,兩人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直吃到下午兩點多,直到鎮上的廣播里斷斷續續傳來蹩腳的普通話“轉移……趕緊轉移……請大家趕緊到安全的地方……”,廣播里的聲音緊張而急促。阿霞起身走到門口張望,外面結伴走過幾個形色匆匆拖家帶口的人,說是九江決堤,洪水馬上就要到分水鎮了。

然而,警告來的太晚,洪水來得很急,裹挾著黃泥的洪水奔涌而來一下子席卷了半個分水鎮。慌亂之中,阿霞和黎花剛把錄取通知書、身份證和錢統統裝進黎花的書包,收拾好幾件衣服準備往外跑的時候,洪水已經堵到了家門口,很快沖進門來沒過了小腿,兩人見情形不對趕緊往二樓跑。

雨很大,電停了,不到4點的天黑沉沉得如同末日降臨。黎花和阿霞驚慌地蜷縮在二樓房間的大床上。周圍靜得可怕,唯有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的敲擊聲和湍急的水流聲此起彼伏。

夜黑得周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縱然兩人緊挨在一起,也只能靠聲音分辨。黎花很害怕,眼淚汪汪地說她不想死。阿霞環抱著蜷縮成一團的黎花,不停地重復著“不會的,不會的”,像是說給黎花聽,但更像是說給自己聽。洪水越漲越高,到了半夜,水已經爬上了二樓,浸濕了地板。

水還在漲。明明一天前,她們還在一起慶祝,現在卻連生死都未卜,福禍相依樂極生悲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們會死在這里嗎?阿霞,我好餓好餓啊……”黎花裹著毯子卻依舊可以看到她的身體在發抖,阿霞也早已餓得扛不住了,昨天慌亂之中,她們只顧著往二樓跑,到了晚上阿霞想下樓去拿點吃的上來時,樓下已經被洪水吞沒。

眼看著水馬上就要漫過床沿,床在浮力的作用下開始晃晃悠悠。阿霞想起爺爺以前總說她一個女娃娃屬羊,還是秋天出生,會跟她早逝的奶奶一樣命苦。阿霞不信,她相信命攥在自己手里,運靠自己爭取,她已經攢下1160塊錢,只要有了錢,她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阿霞撩起褲腿趟水走到連通房間的陽臺,觀察外面的情況。

死一般的寂靜。雨已經停了,整個分水鎮消失在黃泥水中,一片蒼茫寂寥的景象。那些低矮的房屋只剩一個屋頂尖露在水面,無數的零碎東西在水里飄著,小椅子、木箱子、臉盆……這些物件在水里翻滾,不出幾分鐘,又被卷進了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二樓陽臺邊上有棵槐樹,這樹是黎花出生那年她爺爺種下的,跟黎花一般年紀,樹杈正好靠近陽臺。阿霞思忖了一會兒,回到房間,把黎花的錄取通知書和自己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從書包里取出來,用油紙袋小心翼翼地裹好,包了一層又一層,然后裝進書包里背在身上,拉起已經六神無主的黎花朝陽臺挪去。

“來,你先爬過去。”阿霞告訴黎花,爬到樹上去,那上面高,一時半會還淹不到。黎花爬不過去,阿霞用自己的身體盡力把黎花托上去。黎花抖抖索索地探出身子,攀住最粗壯的那根樹枝,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終于爬了上去。。

安頓好黎花后,阿霞正想要朝樹上爬過去,卻突然聽到黎花大喊:“阿霞,你不要過來了,這樹支撐不了兩個人的重量,你千萬不要過來,不然我們兩個都得死……你把包扔給我吧……”喊聲中夾雜著慌亂的哭聲。

阿霞聽到黎花的叫喊,全身頓時僵住了。她看見黎花的嘴在樹上繼續一張一合,手還不斷瘋狂揮舞著,但她腦子里像是被雷轟了兩下嗡嗡作響,已完全聽不清楚黎花在說什么。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以為自己交了好運,遇到了一個與她親如姐妹的人,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

不行,她得爬過去。可是,她看到黎花開始搖動起樹枝,為了阻止阿霞爬過去,黎花抱著樹,用力地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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