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面紗
- 郭羽
- 3523字
- 2025-03-22 09:10:00
2009年12月24日
黎花漫無目的地走在長豐南路。
這是海舟市最擁堵的一條路,這條路上佇立著海舟市第一人民醫院,醫院大門對出的路口,常年站著交警維持秩序。附近的醫療器材店、小飯館、水果店、鮮花店,仰仗著源源不斷的去醫院看病的病人和探望病人的親友生意興隆。
不過,若是論生意,沒有比醫院和火葬場更不愁生意的,這兩個地方連著人必經的兩頭——出生與死亡,以及途中漫長的生命維系。
生命,真的是越長越好嗎?
最近,黎花總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下一本小說她打算圍繞這個主題來構思故事。科學技術的發展和醫療水平的提高,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但大家越來越快樂了嗎?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成為少數人的工具,平均壽命的增長好像只成了新聞中一個冰冷的數字。人生這趟旅行,個體的體驗感越來越被淡漠……醫院門口那位風雨無阻的乞討者,時間只在他臉上刻下溝壑縱橫的印記。如果把九十年的受苦受難和五十年的安穩舒適擺在他面前,他會如何選擇?黎花突然很想走回去問問那個乞丐,卻又覺得太過唐突。
黎花朝前走著,瞧見前面的一家水果店,老板前腳剛擺出兩個精美的果籃,后腳就被兩撥顧客買走了,老板眉開眼笑地又拎出來一個剛裝好的果籃。這個老板她打過幾次照面,五哥住院那段時間,她一直在他這兒買水果,是個特別熱情的山東大哥。
“大妹子,常久沒來光顧了,今天的桔子很新鮮。”老板竟然認出了黎花,熱情地打招呼,“這么久不來光顧我,說明家人朋友都很健康啊。”
水果店門口密密麻麻的桔子堆疊成一座黃澄澄的小山丘,在這陰雨天氣里格外明亮喜慶。黎花想到馬博愛吃桔子,便停下腳步挑了一袋:“承老板吉言,都挺好的。”黎花往細里一想,自己沒有朋友,唯一的家人也只有馬博,這個“都”字說得有些心虛。
黎花提著一袋桔子繼續沿著沿街的店鋪前行,頂上的屋檐成了她唯一的庇護。初冬的雨,細細密密地斜掃著她墨綠色的毛衣外套,輕落在毛線的長毛絨上,閃耀出墨綠色的晶瑩剔透,過了一會兒,黎花才發現這些雨絲已深深地沁到毛線里面。這像極了生活中某些不經意的瞬間,當虛幻的美好坍塌成刺骨的寒意,方才知道美好都有它的代價。
她今天不用上班,所以走得很慢。從報社辭職快一年了,這一年的時間,她正式開始了職業作家的生涯,和馬博的婚事也已塵埃落定,曾經夢想中的生活終于實現了,但是她并沒有感覺到幸福。人總是在即將抵達幸福之前才覺得最快樂,當身處其中,便會麻木。如今的她,正為無法寫出一部令自己滿意的懸疑小說而苦惱不已。雖然她的書粉中,有不少讀者捧她為“中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但她清楚,她和偶像之間的距離,不止一個大西洋。
在要孩子的事情上,她和馬博也產生了分歧。馬博很想要一個孩子,每次出去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兒都忍不住上前逗弄,但黎花不想。因為這事他們吵過好幾次,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沒法達成共識只能暫時擱置。
今天,黎花要來醫院做身體檢查,馬博以為她的態度開始軟化,打算為備孕做準備了,便格外開心,本想請假陪她一塊兒來,卻被黎花阻止。她不想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這段時間,她總覺得特別容易累,有時候只不過爬了三層樓梯,便氣喘吁吁。正好剛完稿一本書,就想來做個體檢,僅此而已。這十有八九是經常熬夜寫稿引起的。
在醫院奔走了一個上午,她才開好化驗單抽了血,還有兩項檢查都排到了下午。她是空腹來做檢查的,這個時候已是饑腸轆轆,但看著這條街上凈是些油膩膩的食物,胃里升騰起一陣惡心的感覺,她想找點清淡的東西,不知不覺間在一個路口拐進了一個小巷子里。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了沿街店鋪的招徠聲和車水馬龍的嘈雜,耳道像是處于一片空曠之中,黎花喜歡這種感覺,但很快這份寧靜被一陣爭吵聲打破。黎花尋聲往前走了一段,她并不喜歡湊熱鬧,但爭吵中有一個聲音她聽著耳熟。
在一家“秋姨面館”門口,一個敦實的中年婦女舉著一把菜刀,沖著兩個穿得流里流氣的年輕人橫眉怒目:“你們再來搗亂,我就報警了!”小年輕們見此陣勢便敗下陣來,爭吵草草結束。黎花只看到一個收尾,不知事情的原由,但認出那個舉著刀的女人正是當年好味道小飯莊的老板娘——秋姐。
只是,當年的秋姐已經成了秋姨。真沒想到,十一年后會在這里重逢。黎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當初,她從華中大學畢業后,為了避開熟人,才來到這個海邊城市發展。這些年里,除了五哥,她再沒遇到過大學時期的熟人。
見秋姐背過身去吃力地撕扯貼在門口寫著“黑心店”的大字報,黎花的腳不聽使喚地朝秋姐走去,默不作聲地幫秋姐一起撕去那些紙張。
“姑娘,你可真是個好人。”這些日子,馬小秋被這些人欺負,周圍人都是冷眼旁觀,沒人出手幫過她,一時間,她心頭像有一壺水燒開了,咕咚咕咚冒上來許多暖意。秋姐自然認不出她是黎花,她見黎花被雨淋得潮濕,便說道,“姑娘,外面冷,來屋里暖和暖和。”
面館很逼仄,裝修應該是之前老板留下來的,比當初的小飯莊還破舊不少,正是飯點的時候,屋里卻空空蕩蕩,一個客人都沒有。黎花在靠近收銀臺的一張桌子旁落座,抬頭研究起貼在墻上的紅底黃字菜單。這是一家以湯面為主兼營幾樣簡單炒菜的面館。
“老板娘,這是發生了什么?今天還做生意嗎?”黎花問。
“做,做!當然做!姑娘,你不怕我這是一家黑心店嗎?”秋姐拿來一塊毛巾,讓黎花擦擦身上的水汽,“姑娘還沒吃飯吧,想吃什么,隨便點。”
“來一個腰花面,還想點個菜,這菜單上沒有,你看能不能給做一個?”
“你說,只要有材料,秋姨就給你做。”馬小秋樂呵地答道,剛才的怒氣已經煙消云散。
“韭黃炒蛋。老板娘可以做嗎?”黎花遲疑了一下,報出菜名。這是當初她在小飯莊最喜歡吃的一個菜。
馬小秋聽到黎花報出來的菜名,先是一愣,很快回過神來答道:“可以可以,你稍等,馬上就來。”
很快,一頓午餐的烹調過程沖她撲鼻而來,洋蔥的清香裹著腰花的油脂味彌漫在面館之中。算起來,秋姐今年也有五十出頭了,他兒子比自己還大幾歲,也該娶妻生子了。想當初秋姐為了照顧兒子,在學校旁邊開了家小飯莊,起早貪黑地干,現在也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怎么又來這兒開了家面館。從生意紅火的小飯莊到眼前這半爿店面的小面館,黎花能察覺出來秋姐這些年定是發生了某些變故。
先端上來的是一碗湯汁濃郁的腰花面,紅褐色的腰花片得厚薄適中,經過高溫的爆炒,翻卷出漂亮的紋路,當年,爆炒腰花就是小飯莊的一道招牌菜。沒過多久,韭黃的香氣就蓋過了腰花面的味道。黎花腹中沉睡的饞蟲聞著味兒瞬間統統蘇醒,急不可耐地等著韭黃炒蛋上桌。
秋姐端著一盤韭黃炒蛋出來,卻見黎花呆坐著不動筷子,疑惑地問道:“姑娘,秋姨的面做得不好吃嗎,怎么不吃呢?”
“我想先吃菜,再吃面。”黎花確實在等韭黃炒蛋,腰花面味道濃郁,若是先吃了腰花面再嘗韭黃炒蛋,定是會破壞韭黃炒蛋的味道。
“你這姑娘,可真講究。”秋姐笑著將一盤韭黃炒蛋擺到黎花面前。黎花二話不說夾起一塊裹著韭黃的雞蛋往嘴里送。一口下去,黎花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熨帖了,真舒坦啊,這段時間的精神不振也被瞬間治愈,“真是香迷糊了。老板娘,你做的韭黃炒蛋比那些大飯店還好吃,怎么不放到菜單上。”
“這韭黃炒蛋是我兒子生前最喜歡吃的,我每次做都會想起他,所以就……”秋姐欲言又止,黎花已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您兒子他……真不好意思。”黎花為自己的自以為是感到抱歉,剛剛舒坦下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連帶著食物也瞬間味同嚼蠟。人啊,上一秒不知下一秒的事。
“沒關系,他臨走之前,讓我每天都要快樂地活著……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嘛。”秋姐的語氣依舊如在小飯館時那么爽朗,只是聲音暗啞了許多。
“可是剛才那群人在你門口鬧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黎花很關心秋姐的現狀。當年,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秋姐幫過她。
“我這面館,是我兒子走了之后開起來的。來這兒看病的人,很多家里條件都一般,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連頓正經飯都吃不起。兒子走了以后,我在這里開了家面館。因為價格比周圍的那些店都便宜,那些家里困難的病人家屬,都到我這兒來吃飯,生意可好了。
“三個月前,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雇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看起來干干凈凈、本本分分的,卻沒想到她以前犯過事……兩個禮拜前有個顧客吃飯的時候把她認出來了,說她是那蛇蝎女老師,害死過人……后來又有人把她在我店里打工的事情放到網上,說我能雇這種人打工,一定也沒安好心。我的面賣得這么便宜,肯定是用了黑心材料。那幾小年輕前兩天也來店里搗過亂……”
秋姐講得斷斷續續,黎花一邊吃一邊聽,沒有打斷她。直到聽到蛇蝎女老師,一個名字浮現在她腦海。她停下筷子,問道:
“那姑娘是不是叫黎敏?”
“對,你認識她嗎?我真是看不出來啊,很好的一個姑娘,以前怎么會干出這種事情,害死過一個小女孩。”
“她還在你這兒干嗎?”
“就在剛才,我把她辭了。也實在是沒辦法啊,我還得做生意……”秋姐長吁了一口氣,嘆道,“這姑娘以后的路很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