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5日
黃金48小時在趙瑋他們無頭蒼蠅般亂撞中流逝。原本在案件中可以起到神來之眼的監控在花枝島失靈。監控在花枝島還沒有普及,圖偵翻遍了花枝島上僅有的幾個監控,都沒有找到有效線索。
刑警的工作,很多時候枯燥、瑣碎甚至是要做許許多多無用功,才能捋出一點點線索。這一次,他們經過兩天的走訪,剛從謝友慶那里抓了個線頭,到了蘇大河這里又斷了。雖然夫妻之間做時間證人并不是那么可靠,但現在他們也沒有其他證據可以證明蘇大河當晚出過海。
那晚和黎花約會的究竟是誰?在趙瑋辦過的命案里,超過50%都是情殺。社會開始富足之后,因為感情糾紛而殺人的比例直線上升。黎花穿得那么性感死在無人島,按照常理推測,和她約會的人跟她的關系應該是非常親密的。但是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找到和黎花關系密切的男性。至于蘇大河,趙瑋從剛才的問話里隱隱感覺到他跟黎花的關系沒有像他自己說的那么簡單,他在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眼神飄忽閃爍,這一切都被趙瑋看在眼里。那張照片,到底有什么特別?
梁斌那邊也傳來消息,跑遍所有海舟市的醫院,翻查了最近一年洗腎患者的資料,都沒有查到一個叫黎花的病人。這就令人費解了。鄭群經驗豐富,他的判斷不可能出錯,那就只剩下兩種可能,一種是死者去市外的醫院洗腎,但海舟市第一人民醫院在治療腎病方面很權威,死者為何要舍近求遠呢?另一種就是死者的真實身份不叫黎花。
趙瑋和夏新亮并肩走在去往碼頭的花礁路上,卻各有心事。花枝島上的街道狹小,多是小巷,地面鋪的是四方石塊。房子很矮,大都是二層的小樓房,有不少房子還是明清時代留下來的。這個時間一些人家已經把小方桌擺在家門口,開始吃晚飯。花枝島人只要天氣好,喜歡在露天吃飯。此刻已是晚霞漫天,伴著海風與日落,這本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傍晚。
“趙警官,吃了沒,來我家吃飯吧。”路過老王家,老王正在擺碗筷,見到趙瑋,熱情地邀請他們一塊兒吃飯。“還有事在身,王大哥,你吃好!”趙瑋從臉上擠出笑容,婉拒了老王。在花枝島派出所段煉的時候,趙瑋幫老王調解過和鄰居關于宅基地的糾紛,解決了老王的一個心病,老王一直念她的好。
“師父,你在花枝島人緣挺不錯啊,怎么剛才那個袁月,看見你像是見了仇人一樣,你們有什么過節嗎?”趁著趙瑋打破沉默,夏新亮終于發話,這個問題在他的喉嚨口梗了一路,終于還是忍不住蹦了出來。
就在剛才,他和趙瑋被一個叫袁月的女人拿著掃把從小超市趕出來。第一天干刑警碰上這樣狼狽的待遇是夏新亮始料未及的。
從花枝島小學出來后,他們便去了袁月的小超市。他們剛掀起小超市的塑料門簾,前腳才踏進超市,正在柜臺后面給顧客結賬的袁月連生意也不做了,“噌”地從身后抄起掃把就沖出來朝趙瑋身上橫掃過來,尖聲喊道:“你這個殺人犯的幫兇居然還有臉來花枝島!”
夏新亮見狀立馬走上前去將師父護在身后,卻正好挨了袁月一下打。袁月雖然個頭不高,但體型敦實,力氣很大,這一用猛力,不成想崩掉了身上大花襯衫的一顆扣子,恰好還是正對著胸部的那一顆。
袁月一張肉乎乎的方臉閃過一絲慌張的神情,一只肉手緊張地護住胸口。她化著一個濃妝,厚厚的粉底遮蓋不住皮膚上粗糙的毛孔,突出的顴骨上涂著鮮亮的腮紅,寬大的嘴唇染著玫紅色的口紅,半長的頭發燙成了羊毛卷,顏色近乎金黃,幾乎將所有她眼里時髦的元素都集中在自己的頭上,組合出了滑稽的效果。
夏新亮頓時尷尬得不知該把眼睛放到何處,但很快以極為專業的素質調整好姿態:“這位大姐,請你冷靜一點,我們是警察,有點事需要你配合調查。黎花那個房子是從你這兒租的吧,我們需要看一下她租房時提供的身份信息。”
袁月怒氣未消,扯著她十足的大嗓門,頗有一種潑婦罵街的態勢:“我不配合,你們能把我怎么了?我外甥女蘇眉死得那么冤,你們警察干了什么?包庇黎敏那個殺人犯!……現在來查花姐的案子……花姐,你死得好冤啊,碰上這樣的警察給你查案……還怎么能找到兇手啊……他們只會包庇兇手……”袁月罵著罵著轉了調,變成了一陣抑揚頓挫的哭腔。
夏新亮雖聽得云里霧里,卻覺得這個袁月頗有些表演的天賦,在潑婦罵街和哭天搶地之間切換得行云流水,不去演電影真是影視界的損失。趙瑋面對這般情景站在他身后仍是一言不發。店里的顧客像是知道些原委,拉著袁月安慰:“大姐,事情過去那么久了,不要傷心了,傷身體啊!”
“再問你一遍,黎花租房時有沒有提供身份信息?我們需要看一下。”夏新亮又一次正聲問道。
“沒有,就算有,也不會給你們……趕緊給我滾!不要影響我做生意!”袁月再度提起掃把,將他們轟了出來。
夏新亮等到的是師父趙瑋的又一次沉默。趙瑋沒有想到,三年過去了,袁月見到她還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這個女人跟三年前比起來,更豐滿了一些,脾氣也隨著身材的發福更為火爆潑辣。
三年前的蘇眉墜樓案,到現在依舊是趙瑋心里的一根刺。
她辦過那么多起案子,從來沒有冤枉過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一個壞人。但是那起案子,各種輿論的聲音給了她極大的壓力。
事情發生在 2008年5月16日下午,隊里接到報案電話,花枝島小學有個學生墜樓身亡,趙瑋跟著老高去出警。案子并不復雜,根據現場環境、死者墜樓姿態、尸表情況以及現場痕跡物證檢驗,很快就判斷出學生蘇眉的死亡非刑事案件,系死者跳樓身亡。但蘇眉的家屬不認可這個結果,一口咬定是語文老師黎敏為了報復,不僅冤枉蘇眉偷錢,還把蘇眉從樓上推下去。
因為這個案子,蘇眉的母親袁滿和她妹妹袁月隔三差五地到刑警隊門口鬧。趙瑋當時剛回刑警隊,年輕氣盛,一次在警隊大廳和兩人爭論了一番,結果兩人寫信給省廳,舉報趙瑋包庇兇手。趙瑋陷入了輿論的暴風眼中,上面實在是扛不住,給了趙瑋停職半年的處分。那次停職,讓趙瑋有了女兒毛毛。
想到這里,趙瑋突然意識到,今天正好是女兒毛毛的生日,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凈,趕緊掏出手機給姑媽打了個電話。在電話里聽到女兒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喊“媽媽,媽媽……”的時候,趙瑋的心里涌上一股難以言語的情愫,是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針扎了一下,對女兒的虧欠令她心生酸澀。是呀,直到她有了女兒,才終于理解袁滿當年的喪女之痛。就像師父老高說的,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照顧好受害者家屬的心情,對刑警來說,也是一門學問。但趙瑋有一點還是想不通,是不是只要背上受害者這個身份,就可以為所欲為。
夏新亮看到趙瑋跟女兒打電話柔聲細語的樣子,頗為驚訝,為了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師父,你居然還有這么溫柔的一面,年紀輕輕就有了女兒,人生贏家啊!”
“我離婚了。”趙瑋略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前夫在一次掃黃行動中,被隊友從賓館的床上帶走,現在你還覺得我是人生贏家嗎?”
趙瑋說得風輕云淡,夏新亮卻聽得心驚動魄,短短幾句話的時間,那張白凈的臉因為尷尬而飛上紅云,他恨不得抽自己那張壞事的嘴:“不,不好意思師父,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兒,都是過去的事情。這事你待在刑警隊遲早都會知道,與其別人說給你聽,倒不如我親自告訴你,也省去別人添油加醋。”
趙瑋毫無波瀾地說著,像是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放在絕大多數人身上,恐怕都得恨得咬牙切齒,又因羞憤而難以啟齒。
夏新亮對趙瑋能將此事與相識不到一天的他坦誠相告,心生佩服。只不過縱使他平日里伶牙俐齒,此刻也找不出合適的話語應對。
天色越來越暗,約好送他們去無人島的漁民因為家中有事打來電話要臨時爽約。趙瑋抬頭瞥見前方正好是圓滿旅館,停下來對夏新亮說:“你進去找個叫蘇大年的人,問他方不方便送你去趟無人島,費用由他定。”
有了袁月那兒的經歷,趙瑋覺得她不便直接進去,萬一碰上袁滿或許又免不了火星撞地球,但蘇大年不一樣,他性格溫厚。前天在無人島看到蘇大年的時候,趙瑋嚇了一跳,他老了很多,本就話少的他更沉默寡言。印象中的蘇大年有著漁民特有的棕褐色肌膚,挺拔、健壯,現在這個蘇大年,那一身腱子肉蕩然無存,長出一個肚腩,背微微有些勾著。也難怪,中年喪女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難走出來的。
沒過多久,夏新亮便帶著蘇大年從旅館出來,手上還提著一只紅色塑料袋。“師父,剛剛出爐的肉包,還熱乎著,趕緊墊墊,一會兒回來我再請你去吃海鮮大餐。”夏新亮從塑料袋里掏出兩個包子遞給趙瑋,見她沒有伸手來接,又解釋說,“好吃,師父,我剛在里面吃了兩個,蘇老板這手藝一絕!”
趙瑋擺擺手苦笑道:“我寧愿挨餓,可不想一會兒暈船嘔吐。”
“怎么可能,師父。”說話間,夏新亮又吞下一個肉包,作為一個吃貨他實在抵擋不住這肉包的香氣,更何況他此刻已是饑腸轆轆。
晚上風急浪高,船體顛簸得厲害。
蘇大年鎮定自若,熟練地掌舵,展現出一個老練漁民的從容。盡管這艘船并非他平日駕馭的那艘熟悉的小舢板,但對于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島上漁民來說,駕馭船只是生存的必備技能。蘇大年的舢板被蘇大河開走了,趙瑋聯系了之前放她鴿子的漁民,才借來這條小船。
“你弟弟也會開船嗎?這么晚開船出海他是有什么事嗎?”趙瑋縮坐在船頭,扯著嗓門和蘇大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他打小就跟著我出海,他聰明,開船這種事情一學就會。”蘇大年的雙眼觀察著海面的動靜,聲音從他的胸腔發出,“估計是去夜釣了吧,他很喜歡夜釣啊——”
“他經常出去夜釣嗎?”趙瑋問。
“一個月,總會去個五六次吧。”蘇大年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我叫他別老是夜里出門,多顧著點家里,他就是不聽,我這個弟弟啊,什么的都好,就是……”
一個浪打過來,吞沒了蘇大年的最后幾個字。聽到蘇大年說蘇大河經常出門夜釣,趙瑋想起了白天在辦公室看到蘇大河和覃燕秋的情景,她覺得這對年輕夫妻給人的感覺,沒有如膠似漆的親密,而是一種疏離感。
又是一個浪打了過來,船體顛簸得更加厲害,同時也沖撞著夏新亮胃里的四個肉包。此刻,他整個人趴在船沿,胃里的食物殘渣從他的口中向包容萬象的大海傾瀉而出。待到將胃中的苦水也都吐盡,夏新亮方才覺得舒坦了一些。他想自己還是太年輕,無知無畏,小看了這片海域的能量。
趙瑋專門挑了這個與案發相近的時間來無人島。她需要一個相似的環境來揣摩案發時候兇手的心里狀態。
黑夜籠罩中,趙瑋站在黎花尸體被發現的位置,借著月光隱約看到不遠處的潮水正在慢慢漲上來。灰色、冷峻、層層涌動著的大海像是緊皺著眉頭,海浪互相拍打,激起白色的浮沫,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撞碎在礁石上,破碎后回歸為一片虛幻的泡沫,等待著下一波大浪來襲。
海風呼嘯而過,吹得趙瑋披散在肩膀的頭發都倒豎起來。無人島上因為四周沒有遮擋,風大得厲害,這樣的環境看起來并不適合約會,除非約會的雙方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不想被旁人看到。會是什么樣的特殊原因呢?
對方是有婦之夫?
會是蘇大河?趙瑋又把線頭繞到了蘇大河身上。但是,他有時間證人。一般來說妻子可能會包庇犯罪的丈夫,但不會包庇一個出軌的丈夫……不過,就算兇手不是蘇大河,他應該也知道些關于黎花的事情沒有說出來。有些案子辦起來困難重重,就是那些知情人出于各種原因,隱瞞了線索。
腦袋里的思緒粘成了一團,就像她此刻被風吹得一團凌亂的頭發。趙瑋迎風捋了捋頭發,看到遠處的燈塔閃爍著光亮。
夏新亮在船上吐得暈頭轉向,下了船被海風吹得打直打哆嗦,但年輕人畢竟身體好,稍微活動了一下,就恢復過來了。他繞著無人島跑了一圈,再次出現在趙瑋面前時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師父,太黑了,啥都看不清啊……”
就在這時,時刻觀察著海浪變化的蘇大年,扯著嗓子沖他們喊道。“趙警官,我們得回去了,潮水越來越高了……”
趙瑋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10點28分。此時,潮水還沒有沒過發現花姐尸體的那塊地方。經過法醫和技偵的判斷,這里就是第一案發現場,花姐是在這里溺死的,中秋節那晚和今天的漲潮時間相近,那么,花姐的死亡時間應該可以更加準確地推斷為當晚的10點半之后到12點之間。
回到花枝島時已是深夜,島上吃飯的店面都已打烊,蘇大年邀請趙瑋和夏新亮去他的旅館,給他們弄兩個海鮮小炒做夜宵。“這個點,袁滿和垚垚都睡了,放心吧。”蘇大年看出趙瑋的顧慮又解釋道。饑腸轆轆的趙瑋也就不再推辭。三人坐在小院里,邊吃邊聊起黎花。蘇大年說,黎花剛來花枝島的時候,就住在這里。
蘇大年的口述2:
花姐剛來花枝島的時候,就住在我開的圓滿旅館,住了個把月吧。我開旅館也快三年了,她是我第一個遇到的大生意。
(她是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她來的那天帶了一個很大的行李箱,看起來像是要住一段時間,否則這種天氣來花枝島,用不著帶那么大一個行李箱。
我印象特別深,那個行李箱一看就是貴價貨,銀灰色,很光亮。她挑了三樓那個最好的客房。她應該很有錢,都沒有問價格,看了房間后,就定了半個月。那段時間,連一個客人都沒有,幸好有了她這筆生意。
我跟她要身份證,她在包里找了好一會兒,愣是沒找到。她急得滿頭大汗,問我要是沒有身份證,還能住店嗎?趙警官,我好不容易遇上個大生意,看她柔柔弱弱的也不像是個壞人,我就說,問題不大。給她辦了入住。
我們這種小旅館也沒有電梯,我看她拿了一個那么大的行李箱,就主動幫她搬到了三樓。
她總是早出晚歸。有一天,她回來我們正準備吃飯,那天大河跟他老婆也來吃飯,她說她還沒吃晚飯,問是不是可以付點錢,跟我們一起吃,她來花枝島還沒吃過這邊地道的家常菜。
她很會說話,一會兒夸阿滿的飯做得好,一會兒又說大河他們夫妻真登對,把一大桌人夸得都很開心。阿滿問她,為什么來花枝島,這兒也不是旅游的好地方。
她說,她以前來過,這兒風景很美。然后她說她想在花枝島定居了。在這兒開個啤酒屋。
(她有沒有說什么時候來過?)
她說是幾年前來過,具體是什么時候倒沒說。后來,過了第一段時間,花姐讓我給她介紹介紹廚師和地方。我就給她介紹了老何,老何那時候在謝友慶那兒干,我聽老何好幾次說起不想干了,這對他來說是個機會。
后來,老何還專門來謝我,說我給他介紹了一個好老板。花姐的啤酒屋開起來后,知道我每天都會把趕海收獲的海鮮拿到市場上去賣,就跟我說,以后直接賣給她的啤酒屋就行。
我是真想不出,花姐能跟什么人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