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妻子搖醒的時候，漆黑的河水，已經淹沒了半個駕駛室。

眼前的擋風玻璃碎了，發動機的艙蓋，也像被砸了一拳的面團。河水猶如死亡的信使，從玻璃的碎縫中灌進來，搶奪著車內有限的生機。車燈照亮了視野可及的黑暗，他正隨著汽車，緩緩下沉。

疼痛最先找上了他。他感覺胸腔像是被人猛地撕開，取走了內臟，用火灼了一遍又胡亂塞了回去。接著是嗆水的窒息感，冰冷的河水從腳掌爬上了肩膀，最后灌進鼻腔。

后備箱里那些被填得夯實的年貨，正緩慢地將車子拽向河底。他開始后悔帶了這些東西。

“好些年沒回去了，多帶些禮物，興許咱媽一高興就不計前嫌了。”

妻子說這話時，他們正漫步在喧鬧的市場，身邊是琳瑯滿目的年貨和攢動的人影。睡眼朦朧的女兒依偎在他的懷里，頭上戴著新買的櫻桃頭繩。

頭繩上那兩顆塑料櫻桃紅艷生動，透著成熟果實才有的光澤。女兒愛不釋手，還沒等到付錢就迫不及待地系到自己的麻花辮上，側臉對著鏡子，抿嘴傻笑。因為頭繩太長，妻子還特意在上面多打了一個結。

對了，女兒呢？

巨大的恐慌卷襲而來，逼他瞬間驚醒。他倏地回頭，望向后座。魂魄在一瞬間被抽干擠盡。

女兒不在車上！

他記憶的最后一幀，是迎面沖來躲閃不及的車燈，好似遠古巨獸憤怒的雙眼，接踵而來的就是致命的撞擊和眼前漫天飛舞的晶瑩碎片，把天上的月亮，都割成無數片銳利的金箔。

他從車中脫離，額上不斷滲出的鮮血，被河水稀釋成纖薄的血霧，遮得他視線朦朧。他顧不上河水的壓力和污濁，努力睜大雙眼尋覓。可面對黑暗和水下的暗流，巨大絕望帶來的無力感，還是將他的意志蠶食殆盡。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滾燙的淚珠裹挾著鮮血從眼眶溢出，無聲融進漆黑的河水里。他口中越來越稀薄的氧氣，化作紛繁的氣泡，棄他而去，沖向水面。

可就在這時，他模糊地看到在漆黑的不遠處，似是有個人在水中掙扎。

紅色櫻桃的頭繩，就像高塔的明燈，給他指引抵達的方向。他的心瞬間被一股強烈的希望填滿，他用盡全身力氣游向那。

就在摸到那個小小軀體的剎那，他感覺自己崩碎的三魂七魄又重新復原了。

他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帶著她游向了水面。就算上了岸，依舊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久久不肯松手。

看到妻子也在不遠處精疲力竭地也爬上了岸，他終是松下了緊繃的心弦，癱坐在河邊的地上。

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他輕輕撥開了懷里女孩臉上粘濕的黑發，卻忽然怔住了。

懷里的孩子，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的喉結抖動，好像只有吞下的足夠多的涎水，才能抑制此時心臟的負荷。他猛地起身，像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尸體，再次沖進了冰冷的河水中。

月光毫無征兆地把夜照得雪亮，在漆黑的水面覆上一層褶皺的金斑。他站在齊腰的水中，癲狂地四處眺望，顫抖的身體帶起一圈圈漣漪。

另一簇暗紅色的頭繩，隨著漣漪蕩漾回他的身邊，可原本的兩顆櫻桃只剩一顆，但那繩上多出的結，卻像一個千斤的錘，將他的心擊得粉碎。

他一雙手從水中舀起那顆櫻桃。

哀鳴撕破了靜謐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