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19日
“露絲,今天如此迷人,來,喝一杯。”說話的男人中等身材,兩道濃黑眉毛挑成了兩座山峰,稀疏的胡子下薄片似的嘴唇吐出含混著酒氣的話語。
“金老板來捧場,自然是要好好打扮打扮。”那個叫露絲的女人端起酒杯,沖著剛才說話的中年男人媚眼一笑,烈焰紅唇觸碰到酒杯口,仰起雪白修長的脖頸,一飲而盡。
超悅銅鑼灣酒吧VIP包廂里煙霧繚繞,脂粉香水味闖過朦朧的燈光沖進鼻腔,惹得那些男人們意亂情迷。真皮包裹的大沙發(fā)上,男男女女觥籌交錯,水晶酒杯在紅黃綠的光圈里透出撲朔迷離的氣息。
眼前這位叫露絲的小姐,三個小時前還是華中大學里一名不起眼的大學生,此刻一襲玫紅色亮片吊帶連衣裙包裹著她曼妙的身材,舉手投足間搖曳生姿,成了包廂里最光彩照人的小姐。
露絲是黎花在超悅銅鑼灣酒吧的藝名,在這里沒有人知道她叫黎花,也沒有人在乎她的真實身份,只在乎她能不能讓客人盡興,讓客人高興了,她就能拿到更多的小費。在超悅銅鑼灣做一晚上,絕大多數(shù)時候比在小飯莊干一個月的收入還多。
一年多前,黎花向小飯莊的秋姐辭了職。她攥著那晚在小飯莊陪酒賺來的900塊錢,生平第一次走進大商場買下兩條漂亮的連衣裙和一些化妝品,搖身一變跨進了市里最高檔的酒吧。黎花底子不錯,她略施脂粉,在臉頰的疤痕上巧妙地繪上兩朵生動的玫瑰,這在繁華的夜生活中反而增添了她獨特的魅力。
黎花白天上課,晚上下課后就馬不停蹄地趕來酒吧陪酒。為了不讓同學知道她干這行,黎花向?qū)W院打了報告,從宿舍搬了出來,在距離酒吧不遠的城中村里租下一間農(nóng)民房,雖然環(huán)境復雜,但好在價格便宜。黎花只陪酒,這是她給自己的底線。只要攢夠整容的錢,她就立刻跟這段不堪經(jīng)歷徹底了斷,開始她全新的人生。
她必須去整容。臉上的疤痕是她揮不去的夢魘,時刻提醒著她那段可怕的經(jīng)歷。每一次從鏡子里看到那張臉,她都被自己丑陋的模樣嚇到。這兩年里,她跑了好幾家醫(yī)院打聽整容的費用,高得咋舌。靠她在小飯莊打工根本不可能在大學一畢業(yè)就有足夠的錢去改變她的容貌。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一次五哥帶來的朋友對她一番嘲弄,雖然令她當眾難堪,事后卻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希望。
眼前的這個金老板是她的常客,出手大方,為人也算正派,不會動手動腳,在黎花眼里,是一個優(yōu)質(zhì)客人。只要金老板來,這一晚她的收入就有了保障。也不知為何,金老板每次來都會點她。
黎花知道金老板的地產(chǎn)生意做得很大,手底下有幾百名員工,卻見他在帶來的客人面前總是點頭哈腰,也常被客人灌得爛醉如泥。有好幾次,待客人散去,是黎花從包廂的廁所把吐得綿軟無力的金老板連拖帶拽地安頓到沙發(fā)上。
以前,黎花覺得有了錢就可以擁有一切,直到走進超悅銅鑼灣,在這里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后,她才明白,再有錢的人到了有求于人的時候也要自動矮去三分。超悅銅鑼灣就像是一面放大鏡,將那些在光鮮亮麗外表下潛藏的瑕疵和秘密暴露無遺,就算是那些隱藏在華服之下的跳蚤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和另外四個小姐被帶進一個豪華包廂,里面有五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談笑風生,看起來已是在別處喝過不少酒,沒有盡興,又來這里消遣。
一進包廂,黎花的目光瞬間就被坐在最中間的那個男人鎮(zhèn)住了。他穿著下午上課時那件熨得筆挺的淺灰色毛呢西裝,一絲不茍的大背頭下是一張沉穩(wěn)的國字臉,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在包廂燈光的作用下格外閃耀。黎花認識他,是劉東方院長!
在看到劉院長的一瞬間,黎花的心緊張得差點從嗓子口跳出來。面色緋紅的劉院長正瞇縫著眼望向她們這邊,眼神在她們五個人身上徘徊游移。慌亂中,黎花定了定神,才想起每次去上課都是把自己的臉包裹得嚴嚴實實,劉院長應(yīng)該認不出來自己,方才將心安回原位。只是,黎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在講臺上風趣儒雅,張嘴便是《詩經(jīng)》《離騷》的劉院長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來來來,大家每人挑一個,這里的小姐素質(zhì)都很高。”坐在最靠近門口的矮胖男人豪情萬丈地大手一揮,似是在指點江山。未等其他人開口,矮胖男人便摟過站在黎花右手邊的莉莉,將她送到劉院長的身邊,滿臉堆笑地介紹:“劉院長,這位莉莉小姐可是超悅銅鑼灣的紅人,今天就讓她好好陪您高興高興。”
劉院長在半推半就中,一只手已經(jīng)搭在莉莉超短裙下裸露的大腿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梁總,你這《詩經(jīng)》學得不錯。”說完,又在莉莉的大腿處捏了兩下,“姑娘,你知道嗎,這個‘好’,讀第三聲,你們這些人啊,經(jīng)常讀錯……”
“劉院長,今天又給我上了一課,來,來,來,我敬您一杯!”矮胖男人興致高昂,一杯酒下肚后抹了抹嘴,又說道,“我頂喜歡和你們這些文化人交朋友,我現(xiàn)在就是吃了讀書少的苦,所以希望我閨女可以上個好大學。”
“梁總這是哪兒的話。梁總的事業(yè)風生水起,每年給我們市里貢獻那么多稅收,這可是我們讀書人比不來的。您女兒有您這樣的父親,必定是極為優(yōu)秀,上大學的事,不必擔心。”坐在劉院長左手邊長著一張似馬臉般長臉的男人接口說道。
“就是,有我們這些叔叔伯伯在,小侄女的事,梁總就放心吧。”劉院長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一只手做了一個一切撇開的手勢,另一只手則緊緊摟著莉莉。
“小女有幾位叔伯,真是小女的大幸,我替小女敬大家一杯。”矮胖男人的五官已是諂媚到極限,身子像只熟透的大蝦一樣彎曲著,最辛苦的估計是他那個大肚子,被擠到一處懸在空中無處安放。
男男女女推杯換盞,勸酒聲恭維聲嬉笑聲此起彼伏。黎花陪的是五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小伙子,神氣軒昂卻很是拘謹,大概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在另外那四個中年油膩男中顯得格格不入。黎花沒問他姓什么做什么,只是簡單地陪他喝了幾杯,她心想道,也許過不了多久,他應(yīng)該也會像他們一般,能夠盡情享受眼前的一切。
在零碎的只言片語里,黎花大概聽明白了眼前這個局的中心意思,矮胖男人是一家大企業(yè)的老總,他女兒今年要參加高考,但成績堪憂,想請幾所大學的領(lǐng)導幫忙想想辦法。所謂的想想辦法,是一種極為委婉的表述,背后的深層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通俗了說就是“走后門”。
酒興正酣,男男女女東倒西歪,黎花瞥見劉院長那張酒氣熏天的臉快樂得陶醉又猥瑣,與課堂上的正經(jīng)威嚴判若兩人。
恍惚中,黎花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光怪陸離的地方,包廂里這些五顏六色的燈光像是照妖鏡,將這些衣冠楚楚的知識分子照得扭曲變形。劉院長離了課堂才幾個小時,便變了面目。劉院長,這位平日里在講堂上威嚴的學者,離開了教室的庇護不過數(shù)小時,便如同換了一副面孔。黎花的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恐懼,她不敢去想象,如果這間包廂里只剩下劉院長和莉莉,這位大學教授在無人的角落里,又會展現(xiàn)出怎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自那一幕之后,當黎花在課堂上再次遇見劉東方,她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不適,聽課不再像以往那般專注、純粹。馮晶晶對黎花的這種變化感到困惑不已,多次試圖探究背后的原因,卻始終未能揭開謎底。然而,黎花對于自己涉足陪酒行業(yè)的那份糾結(jié)與心結(jié),卻在這微妙的轉(zhuǎn)變中意外地得到了釋放。
眼下這一場酒,是一場“硬仗”,黎花有些心生怯意。金老板今天帶來的客人和以往那些西裝革履的很不一樣,沙發(fā)上坐得東倒西歪的幾個男人,五顏六色的大花襯衫下不是露出大花臂,就是晃蕩著一條極粗的鏈子,嗓門大得像工地上的電鉆,嗡嗡嗡吵得人腦殼兒疼。相比起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正人君子的客人,黎花倒是覺得他們活得坦蕩。
“好酒量,好酒量。跟露絲小姐喝酒,喝得就是一個豪氣。露絲小姐,今晚陪我這些貴客喝開心了,一定不會虧待你。”金老板拍了拍身邊的手提包,給黎花使了個眼色。
黎花莞爾一笑,心領(lǐng)神會。今天正好撞上生理期,開工前,她特地吃了片止痛藥。幸好明天是周末,白天可以睡個昏天暗地,也不必擔心一身酒氣去上課。
豁出去了!
這一晚,黎花喝下一瓶洋酒,至于啤酒喝了多少,她記不清了,只記得兩種酒在胃里翻江倒海,跑去廁所吐過兩次。小姐妹勸她不要這么拼命,家里又不是揭不開鍋,何苦這么糟蹋身體,止痛藥碰上酒精,搞不好要鬧出人命的。
但是,黎花不想失去金老板這個大客戶。在這個美女如云、尋求新鮮刺激的地方,能有兩三個照顧生意的常客,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黎花有小半的收入都是從金老板的手指縫里漏出來的。人會因為沒有錢而被逼得去出賣靈魂、肉體,甚至走投無路去死,窮的苦黎花吃夠了。
走出酒吧的時候,已過凌晨一點。她的腳步踉蹌,沿著臺階緩緩而下,街道上寂靜無聲,空無一人。然而,她的目光卻被斜對面的一個孤獨身影所吸引。那人見她出現(xiàn),便急匆匆地小跑而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黎花的身體雖然輕飄飄的,仿佛不受控制,但她的意識卻異常清醒。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人猛地推開,緊緊抱住自己的手提包撒腿就跑,那里面可裝著今晚拼出老命喝回來的2000塊錢。
她聽小姐妹說起過,最近這附近有人半夜專挑小姐搶劫的事兒。這讓她的腳步更加急促,心跳如鼓。
“是我!”那人緊追不舍,又從后面抓住黎花的胳膊,黎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好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托住。
黎花抬起頭,疑惑地看見一張同樣酒氣熏天的臉,眼里織滿了紅血絲,右半邊臉上那道三寸長的刀疤黎花印象很深:“五哥?你怎么會在這里?”
“等你。”五哥答道。
“等我?”經(jīng)過剛才那一鬧,酒已醒了大半,想到半夜三更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在酒吧門口等自己,黎花又警覺起來,“等我做什么?”
“剛才在酒吧遠遠看到你,想著等你下了班和你聊聊。”
聽聞五哥半夜在酒吧門口等她,想跟她聊聊,黎花很是驚訝:“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秋姐說你不干了,我還以為你找了好工作,沒想到你居然是來這里!你好好一個大學生,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陪酒?”
黎花作勢拍了拍五哥的臉,她早已沒有了之前在小飯莊時候的拘謹,笑道:“這種地方不是你們這種人最喜歡來的嗎?我來這兒也是你朋友教導得好,上大學是為了掙錢,陪酒也是為了掙錢,一回事兒嘛……你一個小混混,來跟我講這些大道理,你怎么不去上大學,我看你年紀也不大,應(yīng)該也正是讀大學的年紀吧。”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上大學。”五哥沒有因為黎花的這番話而動怒,一個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幕旎焱蝗粐烂C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緩緩地向黎花吐露出他那段經(jīng)歷。
他今年23歲,小時候他很喜歡讀書,如果當年沒有輟學,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上大三。他8歲那年,媽媽死了,在他15歲的時候,他爸爛賭在村里欠下一屁股賭債,為了躲債,趁夜帶著他逃出村子。他跟著爸爸到處打零工,賺來的錢又被爸爸輸?shù)簟?
“一個孩子在社會上混久了,就會變成我這樣,但是你那么不容易考上了大學,要珍惜,父母在天上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會心痛的。”說話間,五哥脫下穿在短袖外面的襯衫,給黎花披上,“這么晚下班,怎么連衣服都不換?”
黎花聽著五哥這一番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楞了很久,唯有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最后,蹲在地上抱頭痛哭了起來。她哭了很久,哭得天上的星星變換了位置,哭得月亮從云層里穿出來看傷心人落淚,唯有五哥一動不動蹲在一旁,直到她哭到筋疲力竭方停下來。
那晚,五哥不放心,送黎花回到出租屋。臨走時,他對黎花說,要是缺錢,可以跟他說,不要再去酒吧陪酒了,容易遇上壞人。
“我不想靠別人,這個世界上,連最親的人都靠不住,更何況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我只想靠自己。”黎花問五哥,“那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五哥笑了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