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鞋廠車間的鐵皮屋頂被雨砸得嗡嗡作響,積水順著墻縫滲進來,在水泥地上淌成蜿蜒的河。阿偉盯著縫紉機針尖的寒光,食指上纏著的紗布已經泛黃——上個月被針頭扎穿的地方,結了層暗紅的痂。
“發什么呆!”劉叔的橡膠棍敲在貨架上,震落幾片鐵銹。阿偉猛地回神,發現流水線上的皮革堆成了小山。女工們埋著頭,發梢沾滿膠水凝固的白沫,像一群蒼白的工蟻。
秋風從對面工位投來一瞥。她的縫紉機總比別人快半拍,手指翻飛時腕上的銀鐲叮當作響。阿偉數過,那鐲子內側刻著“1980.5.12”,像是某個被鎖住的秘密。
事故發生在下午三點二十七分。
老式沖壓機突然發出哀鳴,阿偉沖過去時,看見大齙牙的手卡在模具里。生銹的齒輪絞住他三根手指,血順著凹槽滴進待壓的鞋底紋路。
“關電閘!”劉叔的吼聲被機器轟鳴吞沒。
阿偉摸到操縱桿的瞬間,沖壓機突然暴起。他感覺右拇指被鐵鉗咬住,骨頭碎裂的聲音像踩斷枯枝。疼痛遲了半拍才涌上來,混著鐵銹味堵在喉頭。
衛生所的白熾燈滋啦作響。秋風掀開染血的紗布時,阿偉的拇指像截歪扭的樹杈,指甲蓋掀開一半,露出粉色的肉。
“怎么不哭?”她蘸著酒精擦傷口,聲音發顫。
阿偉盯著天花板裂縫:“我三哥咳血那晚,說眼淚比血金貴。”
秋風的手頓了頓。碘伏混著血水淌進搪瓷盤,映出她眼底晃動的光。窗外飄來賣梔子花的吆喝聲,蓋住了阿偉喉嚨里的悶哼。
阿偉半夜疼醒時,發現床頭放著半塊桃酥。油紙下壓著張字條,字跡娟秀得像春蠶吐絲:“倉庫有冰?!?
他摸黑穿過堆滿鞋盒的走廊,聽見女工宿舍傳來啜泣——大齙牙被辭退了,醫藥費抵了三個月工錢。
秋風等在生銹的貨梯里,懷里抱著用毛巾裹住的冰坨。她的藍布鞋沾滿機油,裙擺破了個口子,露出細白的腳踝。
“冰敷能消腫。”她把冰坨按在阿偉手上,寒氣刺得傷口發麻。貨梯突然晃動,阿偉踉蹌著撞進她懷里。梔子香混著鐵銹味,在黑暗里釀成危險的酒。
“這機器早該換了?!?
阿偉愣住。秋風的手正撫過沖壓機裂縫,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得她指尖發藍:“傳動軸磨損超過三毫米,防護罩彈簧失靈——上個月老李頭就是被它絞掉耳朵?!?
“你怎么懂這些?”
秋風縮回手,銀鐲撞在鐵架上:“我家以前……”她突然噤聲。遠處傳來守夜人的咳嗽聲,像鈍刀割開夜幕。
次晨例會,劉叔把新工牌拍在阿偉面前:“從今天起,你頂大齙牙的班?!?
車間響起竊竊私語。阿偉盯著工牌上的血漬——那是從大齙牙的舊工服上撕下來的編號。秋風突然站起來,馬尾辮甩出凌厲的?。骸皼_壓機不修還要死人!”
劉叔的橡膠棍敲碎了她桌上的搪瓷杯。冰裂紋在晨光中炸開,像張尖叫的嘴。
“愛干干,不干滾!”
阿偉在鍋爐房找到秋風時,她正對著碎鏡子貼創可貼。鏡框裂痕把她割成好幾瓣,每瓣都在哭。
“給你?!卑难澏堤统鰝€新搪瓷杯,杯身印著俗艷的牡丹花。他用受傷的手笨拙地比劃:“供銷社處理的瑕疵品,便宜?!?
秋風突然抓住他手腕。她的眼淚砸在他虎口的繭上,燙得驚人:“知道為什么機器總出事嗎?因為廠里買的都是國營廠淘汰的廢鐵!”
阿偉的拇指又開始抽痛。他想起三哥咳在診斷書上的血點,像銹死的螺絲釘。
那夜阿偉偷偷溜進車間。月光下,沖壓機的裂縫像道獰笑的疤。他從秋風的工具箱翻出游標卡尺,量完傳動軸磨損度時,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4.2毫米。
身后突然響起銀鐲的叮當聲。秋風舉著煤油燈,光暈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他們在賬本上做手腳,用廢鐵價格買報廢機器,差價都進了……”
阿偉捂住她的嘴。夜風掀起賬本一角,他看見劉叔的簽名壓著某位主任的私章。
阿偉開始教秋風認星星。
在堆滿殘次鞋盒的天臺,他用完好的左手比劃:“那是北斗,勺柄指東就是春?!鼻镲L的長發掃過他打著夾板的拇指,癢得鉆心。
“你手上這個疤,”她忽然碰了碰他虎口的舊傷,“像小熊座?!?
阿偉縮回手。她的指尖停在空氣里,畫了顆不存在的星星。
在立秋前夜。
阿偉被濃煙嗆醒時,車間方向已經燒成赤紅的巨獸。他光腳沖進火場,聽見秋風在沖壓機旁尖叫——她的裙角被鐵鏈絞住,火舌正舔舐生銹的齒輪箱。
“賬本……”她把牛皮本塞進阿偉懷里,銀鐲燙得烙進皮肉,“在劉叔辦公室鐵柜!”
阿偉掄起消防斧時,拇指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鐵鎖崩開的瞬間,他看見賬本里夾著泛黃的匯票存根,收款人寫著某個熟悉的名字。
沖壓機的齒輪在火中扭曲成怪異形狀時,阿偉背著昏迷的秋風沖出火場。她的銀鐲卡在他鎖骨處,烙下個月牙形的疤——后來每當兒子問起,他就說那是被星星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