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便利店老板,我的話就有點多。畢竟,他是我家方圓兩百米之內我最熟悉的第二個人。
便利店雖然全天營業,但老板會在每天晚上的24點準時關掉店門,再重新打開。
阿穗說那是一種儀式,象征舊的一天結束,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
我的標準睡覺時間比這個儀式早半個小時,所以我還沒有見過老板舉行這個獨特的儀式。
老板還喜歡在便利店里煮丸子,魚丸、肉丸、海帶、蘿卜什么的,都煮在一個鍋里。
每到冬天,店里總是煙霧繚繞,熱氣氤氳。
我不太好這口,但阿穗喜歡。
——似乎女孩子對小吃之類的東西天生沒有免疫力。
有時候老板還能搞到一些管制物資,比如香煙、酒、巧克力和咖啡豆之類的。
阿穗偶爾會用攢下的零花錢買支紅酒。
通常,這天阿穗會精心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穿上禮服點上蠟燭,在詩歌般的鋼琴聲里,我們翩翩起舞。
燭光搖曳、杯影婆娑,我們舉杯,美酒順著喉嚨進入身體,點燃燎原之火……
那真是美好的夜晚!
除了上述喜好之外,老板還會跟每個走進他店里的人寒暄。
我不太習慣這種熱情。
準確地說,我不太喜歡被人問吃飯了沒、工作怎樣、家住哪兒、結沒結婚之類的,這讓我覺得我的隱私正在被泄露。
政府的天眼無處不在,我既不想當告密者,也不想被人告密。
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在這個時代,大家相處都很謹慎。
也許你會問,是我們的社會太壓抑了嗎?
不,我們只是不想承受不安。
有學者稱這是一個沉默的時代,我是贊同的。
由于生活上的便利性和信息傳播的廣泛性,我們當中的多數人并不熱衷社交。
大家寧可對著屏幕把想法變成文字,也不愿意跟身邊的人說句話。
——在我出生之前,世界就已經這樣了。
你在公共場所聽到的大部分聲音都來自機器,由人類發明的、來替代人類發聲的機器。
長此以往,大家就形成了一條通用規則:你不說,我便不知道,于是就可以繼續心安理得。
人們之間說話越來越少,大家集體患上了沉默癥。與此同時,自閉癥患者也越來越多了。
——有的人是不愿意開口,有的人是開不了口。
要是沒有定期人口普查,有的人大概能在一間房子里待上一輩子,直到死了才被抬出來。
就像上周新聞里那個猝死的程序員那樣。
這也是人口降低的原因之一。
要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人類大概會淹死在沉默的長河里。
要是沒有阿穗,我應該也是淹死群體中的一員。
話說回來,盡管便利店老板的習慣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阿穗卻很喜歡他。
在她看來,便利店老板就像一鍋濃湯火鍋,從表面上看不出鍋里有什么,但只要伸出筷子就會發現,每一筷子撈起來的都是驚喜。
那我在阿穗眼里又是個什么火鍋?
便利店老板的動作有條不紊,幾乎每天早上我走出公寓大樓的時候,他都剛好清洗完老爺車的右后輪。
這時我會跟他點個頭,老板也會跟我點個頭,然后繼續做他未完的清潔工作。
但這種長期以來的默契今天要被我打破了。
我估算著時間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剛要轉身回客廳,耳際忽然掠來一股疾風,一坨黑影從我眼前溜了下去。
我愣了愣,繼而就聽到樓下傳來“咚”的一聲響。
這聲音很重,很沉,我的心頭升起不好的感覺。
剛剛是……有人跳樓了?
我此生還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看還是不看?
盡管心里糾結,但我的身體還是忠實地朝欄桿靠過去。
我一點一點往外面探出腦袋,目光一點一點向下移,直到瞥到底下的地面……
地上什么都沒有。
是的,樓下的地面上空空的,什么東西都沒有——沒有尸體,沒有血濺三尺的場面,沒有黑影,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我再看向便利店,老板依然還在洗車,連頭都沒有抬。
難道剛剛是我的幻覺?
可是那一聲“咚”——
算了,我還是趕緊上班去吧。這種插曲再來兩個,今天非遲到不可!
我回到餐桌旁喝掉還溫熱的牛奶,端著盤子和杯子進了廚房。
灶臺上沒有阿穗的便當。
咦,阿穗今天的自己把便當拿走了?
做義工雖然有些福利,但午飯得自己解決。所以阿穗會在早上先做好兩個人的早餐,再趁我吃早餐的工夫準備她的午飯。
等我吃完早餐,阿穗已經做好了便當,然后她會回臥室去換裙子。
——一定是裙子,因為阿穗喜歡。
這時,我去廚房還盤子,并幫阿穗把飯盒拿出來。
接著,我們會在臥室門口相遇——我把飯盒交給阿穗,阿穗踮起腳在我唇上吻一下,然后我倆各奔東西。
這就是我倆工作日早上的常態,但今天的節奏顯然被我破壞了。
不過,我還是有機會跟阿穗道早安,因為她出門前還要準備一些個人物品,比如要視紫外線強弱選擇隔離霜或者防曬霜、視天氣晴朗與否選擇遮陽傘或者雨傘、視溫度高低選擇厚外套或者薄外套……
總之,這是一套很復雜的工作,我是搞不懂的。
我把杯子和盤子放進水盆,打開水龍頭放了半盆水,確保所有的餐具都能浸泡到位,這樣阿穗清洗起來才不會費力。
受傷的膝蓋這會兒開始發熱,伴隨著與褲子的摩擦,傷口像針扎一樣疼起來。
我記得家里有醫藥包,好像是在茶幾的抽屜里,里面應該有創可貼。
但當我打開茶幾的抽屜,里面倒是有好幾個盒子,卻沒有醫藥包。
于是我只好放棄,掉頭走向臥室去換衣服。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以期跟阿穗相遇——
但阿穗并沒有迎面走出來。
我跨進臥室,然而阿穗也不在里面,被子也還是我先前掀開的模樣,床上也沒有我上班要穿的衣服。
阿穗今天怎么了,她還沒整理房間呢,就走了?
阿穗是個眼里容不得凌亂的人,即使再忙,她也會在出門前把床褥收拾整齊,并把我上班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
像今天這樣置我于不顧,大概還是我們相處以來的第一次。
今天真是……所有的節奏都亂了!
看來,受這場彗星雨影響的人真不止我一個。
好在阿穗的東西都是分門別類放的,我打開衣柜一排排看過去,沒費多少工夫就拿到了襯衣和西服。
你看,其實安排衣服這種事我是能做的,我就是太習慣有阿穗了。
跟老板的關門開門的儀式一樣,現在的程序員穿西服也是一種儀式。
一種紀念儀式。
戰前程序員這個職業一度瀕臨消失,直到大戰爆發,人類才恍然意識到,在人工智能面前,“程序猿”才是他們的戰士。
于是,全球各地的程序員們紛紛拿起鍵盤和鼠標,前仆后繼奔赴戰場。
他們當中有個天才,在大戰中一馬當先攻入人工智能中樞系統的內核。然而,直到他倒下,人們才發現他身上穿著西服。
原來,他來自一個婚禮的現場,而婚禮的男主角剛好是他。
后來,他被奉為英雄。
再后來,穿西服便成了程序員圈子里一條不成文的約定。
我對著衣柜門后面的鏡子穿好襯衣,打好領帶,再整理好頭發,鏡子里的人可謂風華正茂。
戰時程序員拯救了世界,戰后程序員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們在前輩們留下的海量代碼上重新進行篩選、編譯,把機械的殘肢斷臂重新組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生產力,因而我們城市的基礎建設才能恢復得這么快。
所以,程序員現在是一份體面的職業。
穿好衣服,我再去大門那里換鞋。
我注意到玄關這里并沒有阿穗換下來的粉紅拖鞋。
真奇怪,難道阿穗今天穿著拖鞋就出門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為彗星雨來了事情才變得這么多,但我確實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家里靜悄悄的,我從玄關柜上拿過鑰匙和手提包,最后審視房間幾眼——
平常不用去做義工的時候,阿穗總會笑盈盈地送我到門邊,溫柔地交待:“親愛的,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阿穗今天是真把我忘了,我心里塞塞的。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失落地帶上門,鎖頭碰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澀。
阿穗其實說過好幾次門不好關,我每次都說“等我下班回來修”,卻每次一進屋就忘了。
——比起等待擁抱的阿穗,修鎖頭顯然算不上大事。
關上門之后,我抬起左手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八點過三十三分。
還好沒有偏離軌道太多。
或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電梯很順暢,直到樓底一位鄰居都沒碰上。
——其實平時我也很少碰到鄰居。
走出公寓大門的時候,我特意看了看對面,老板已經搞完清潔進店去了,只有老爺車還停在原地。
我朝老板平常站立的位置點了個頭,完了才反應過來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趕緊抬頭看天上,可惜天上什么都沒有。
我又下意識地看了看地上,還是什么都沒有。
看來先前那聲響真是我聽錯了。
通常,從公寓走到車站需要五分鐘,反過來也是如此。
當然,這是我一個人的速度。
要是跟阿穗一起,則需要延長兩到三分鐘,有的時候還會更長。
因為阿穗總是能在路上找到新鮮的東西。
就比如前天傍晚,我陪阿穗買完衣服回來,下車之后我倆手牽著手往家里走。
忽然,阿穗停住腳步,指著草叢問:“親愛的,那是什么?”
我湊過去,發現草叢邊上有一只綠色的生物。
“你說這個嗎?”
“嗯,那是什么蟲子?”
那是一只螳螂,它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起來已經死掉了。
“是螳螂,已經死了?!蔽彝嘶匕⑺肷砼哉f。
阿穗卻上前幾步在草叢邊蹲下來,瞪大眼睛望著那只螳螂。
我等了一會兒,正想勸她天快黑了我們得趕快回家,就看到阿穗欣喜地喊:“啊,它還活著!”
我只好走過去在阿穗旁邊蹲下來,兩個成年人像兩個三歲的孩子一樣盯著那只螳螂,只見它兩條大刀一樣的前腿正在顫抖,碩大的肚子一起一伏。
“它的腿受傷了?!卑⑺胝f。
“嗯?!蔽乙部吹搅耍囊粭l后腿折了。
“它想爬起來?!?
“嗯?!?
我倆看著這只螳螂用兩條前腿慢慢找到支撐點,掙扎著一點一點從地上爬起來,緩慢又堅定地鉆進草叢,我倆同時舒了口氣。
阿穗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回家吧?”
我正好對著如血的夕陽,阿穗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就覺得她的臉在發光。
“嗯!”我鄭重地點頭。
夕陽拉長我倆的身影,阿穗先是牽著我的手,而后改為拉著我的胳膊。
沒過多久,她輕輕靠上我。
我從她頭頂上方瞥下去,看到她眼角彎彎的,笑得像只狐貍。
但早上的路就沒這么多趣味了,尤其是今天,路上出奇的冷清。
我環顧一圈,只看到兩三個人匆匆走過路口。
不過今天的天空確實很藍,半空中還飄蕩著幾朵白云,很愜意的樣子。
我不由得想,這到底是真實的天空,還是防護壁過濾后的天空?
顯然,沒有人會告訴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