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萬仲踏入主帳,對著一個年約三旬、身穿華服的壯漢深深一拜,“小侄見過敬叔。”
禮節上很是恭敬,但若是心思敏銳者,卻能從萬仲的語氣里聽出別樣的味道。
那種隨意平淡,不應該是一個晚輩面對長輩時該有的態度。
這本也正常,因為兩人原本便并非什么親戚,所謂的叔侄關系,不過是當初何敬安排萬仲入車隊時的一個措辭罷了。
何敬正坐在案幾后翻閱一些賬本模樣的竹簡,聽到聲音,抬頭瞥了萬仲一眼,眼中厭惡之色一閃而過,又再次埋頭書案,專心看了起來。
他對萬仲不理不睬,萬仲卻也不在意,徑自找了個蒲團便盤膝坐下,一邊四處打量,一邊輕輕打著哈欠。
半晌,何敬終于放下書簡,抬頭看了眼萬仲,“我方才讓你坐了嗎?”
“敬叔沒說嗎?“
萬仲面露詫異地回望過去,見何敬神色不善,眼珠子溜溜轉了轉,笑吟吟道,“那可能是小侄聽錯了。”
拍了拍衣袖,又再度站了起來。
何敬哼了一聲道:“萬仲,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但既入了我的車隊,便應該遵守我的規矩。”
“未曾通報一聲就擅自離開,是何道理?”
“此事卻是小侄不是,卻也事出有因,”萬仲臉上笑容依舊,“那日發現花豹痕跡時正值深夜,小侄也是怕打擾敬叔休息。”
不待何敬說話,便補充道,“不管如何,此事的確壞了商隊規矩,這樣罷,便罰沒我這些天的工錢,以做懲戒如何?”
“你入車隊不過十余日,干活也向來憊懶,能有多少工錢?”
何敬冷笑一身道,“況且就你這身子骨...“
他上下打量著萬仲,語帶嘲諷道,“若非看在陶管事的面上,原本便沒資格入我麾下,做這護衛。”
陶管事便是皖城喬氏主府的管家陶璋,自上一代家主時便已掌管府中大小庶務,到了這一代家主喬懸主事,亦是多年恩眷不墜,與尋常奴仆食客地位早已不同。
之前出發之際,陶璋身邊的僮仆突然將萬仲帶了過來,說此人乃是陶璋的鄉鄰后人,此番想去壽春尋個遠親,因為最近兵荒馬亂,路途又太遙遠,陶章便打算安排其隨著車隊一同出發。
何敬原本不太情愿。
一方面是喬家商隊早已立了規矩,每批貨物出發之前一月,便要定好所有人手,不得隨意更改增減,便是有突發情況,也要通傳主府,很是麻煩。
第二則是萬仲年紀太輕,身材瘦弱,根本遠未達到商隊護衛的標準,若是私自招入,難免引來非議。
眼見陶璋的面子似乎不太管用,那僮仆面露怒容,正待呵斥,卻被萬仲攔住,反而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金條,表示若能借車隊之便抵達壽春,此物便作為酬勞。
何敬打眼一看,立時兩眼放光,再沒有任何猶豫,直接一口答應。
財帛動人心,自古如此,且東漢黃金價值遠超之前諸代,到了三國之時更是愈發珍貴,如魏書里所載,倭國女王卑彌呼派使者,遠渡重洋前來進貢,魏明帝熱情接待,賞賜的黃金亦只有區區八兩...
此時黃金之貴重,可見一斑。
重酬之下,何敬不僅允許萬仲進入車隊,更對外宣稱其是自家子侄,算是頗為照顧,卻沒想到出發多日,諸般暗示,萬仲始終沒有任何表示,立刻便令何敬大為惱火,認為萬仲不僅惡形惡狀,丑如鬼怪,更是個不懂規矩的人!
什么規矩?
都出發了,怎么訂金還沒付呢?
一根金條是把你送到壽春后的酬勞,那訂金怎么不得先給個十幾銖金啊?
想到此事,何敬越發心有不滿,不過看在那根金條的份上,勉強按捺心中怨氣,不耐地擺手道,“念你這此初犯,暫且算了,若是再有行差踏錯,我也不好再留你了。”
“多謝敬叔,敬叔如此胸襟氣度,不怪能獲喬家信重,肩負重任...”
萬仲一張小嘴舌綻蓮花,好話不要錢般扔出一堆,眼見何敬面色稍緩,方才再次說道,“小侄此番前去獵豹,有緣結識幾位壯士,皆是筋強骨壯、健壯之輩。”
“尤其帶頭之人,名叫紀四,更是天生神力,力能搏虎,以侄兒看來,合該為仆首所用!”
“你在胡說什么?”
萬仲入帳之前,那張姓漢子已先來過,將方才發生的一切悉數稟報,故而何敬早已知道紀陟等人的存在。
他冷眼睨著萬仲,重重哼道,“此等人來歷不明,出現時機更是湊巧,未必不是山賊遣來的內應,咱們拒之門外猶恐不夠,怎還能引入自家門戶之內...”
話未說完,便見萬仲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掂了掂便走到近前,笑吟吟地遞了過來。
何敬打開一看,眼珠子立時瞪圓,呆了片刻,方才瞥向萬仲,暗道你小子總算開竅了!
旋即干咳一聲,“唔,仔細想想,你方才所言也有幾分道理,此去壽春,山高水長,頗有險阻...”
“此等壯士,合該為我所用!”
......
紀陟等五人沒等多久,便被萬仲領著進入營地,見了何敬,何敬見幾人確如萬仲所言,看賣相便是健壯之人,倒也松了口氣。
雙方聊了片刻,談妥細節,紀陟等人便算是成為了這支商隊的臨時護衛。
其他倒也罷了,為了早日抵達壽春,紀陟也不介意吃苦受累,工錢更是毫不在意,只是當他踏進護衛休息所用的營帳,卻是微微皺了皺眉。
后世的男生寢室尚且臟亂不堪,此時古代一群大老爺們所住的營帳更不消說,不僅又臟又亂,氣味更是殺傷力十足。
紀陟體質本就超過旁人,嗅覺自算靈敏,立刻就遭受到了一記酸爽暴擊。
見他駐足不前,面露難色,一旁早就提前捂好鼻子的萬仲幾乎瞬間便猜到了原因,他眼波流轉,猶豫了片刻,方才咬著唇道,“大哥若是覺得這里不便安寢,便去小弟那里吧。”
“小弟那里是單人帳篷,就是地點偏僻了些,靠在營地邊緣,平日要多走些路。”
偏僻好啊,紀陟雙眼一亮,立刻便應道,“那就叨擾二弟些日子了。”
見萬仲話一出口便似有些后悔,紀陟以己推人,上前拍了拍萬仲的肩膀,哈哈笑道,“二弟放心,為兄睡覺甚是安靜,可不打呼嚕的!”
“是嗎?”
萬仲勉強笑了笑,低頭輕輕嘟囔了句,悄不可聞。
倒也不光是打不打呼嚕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