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啦,嘎啦....
干瘦男人把美工刀插進布藝沙發的底端,笨拙地、半撕半拉地劃開底部;接著把整個布底掀起:
在木質骨架與海綿填充物的縫隙間,是一個遍布條紋的編織袋。
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抓出編織袋--重量比想象中沉得多。就這么一下提拉,便有種斜方肌拉傷的錯覺。
干瘦男人拉開編織袋的拉鏈,抓出其中一團團的棉花。在棉絮都被取出后,編織袋里傳出乒里乓啷的金屬撞擊;干瘦男人將剩下的物件一一取出:
兩把熱武器--
一把用黯色迷彩替換了原裝護木的無托L85步槍,與一把最著名的手槍之一:格洛克17;連對這方面毫無好奇心的干瘦男人都能認得出來。彈匣用暗紅的撕裂繩捆好,兩盒不同口徑的子彈冒起股油膩的氣味。
這還是干瘦男人第一次在現實生活里見到真槍。
干瘦男人抓起無托步槍,小心翼翼地擺弄著。不時還當成沙錘,兩手抄住上下甩動、試圖發現其中傳來的怪響。
他放下步槍,下意識地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發覺了自己的滑稽行為,干瘦男人發出低低的苦笑:
“哎...怎么是這些東西?”
“給我這個...我也不會用啊...”
想到這:干瘦男人下意識地重新打開說明書,試圖從其中尋找到有關槍械使用的內容--
...
“槍誒,還有兩把!不會用嗎?看著還蠻酷的嘛!”
忽地:
從干瘦男人背后的上方,傳來了細細的驚嘆聲;在原本寂靜的斗室里有若雷鳴。
“可是你有持槍許可嗎?而且我記得,在自治州里手槍是違法的呀。不止不止,那把步槍還是全自動的吧?!?
干瘦男人的動作僵住了、手里的說明書卻吱嘎作響。雞皮疙瘩與涼氣一同,沿著他的脊背與小臂冒起、一路襲上脊椎暴凸的脖頸。
但背后幽幽的話語仍在傳來,仿佛正貼著他后腦的枕骨:
“我聽到你這里乒乒乓乓的,過來看看你還好不好。畢竟我們是鄰居嘛,我要關心一下你的安全。”
砰咚!
干瘦男人根本沒聽完這些話,便搶先做出了行動:
他猛地向前撲倒,兩手兩腳胡亂地撲騰著、向前爬行;直到終于摸到房間一角的墻壁,干瘦男人終于轉過身,用后背抵住墻壁。
透過因近視帶來的模糊視線,干瘦男人看見了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少年:他一手五指嵌進頂端遍布蜘蛛網的熟石膏里,支撐著自己的體重;剩下的身軀干肢體則隨意地垂落,像是上課時舉手提出問題的學生--
除去微微晃蕩的雙腿之外,那件亮閃閃的黃雨衣也帶著某種讓人暈眩的迷幻感。
干瘦男人面前這位不久之前才認識的,叫作兜兜的新鄰居仍在自顧自地說著:
“但是...我掛在這看了你一會,終于想起來了。”
---
“我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你啦,叔叔。本來我看你那么眼熟,還以為只是我們投緣呢?!?
噠,噠。
兜兜從石膏板里抽出右手,輕巧地落在地上。
那個和成人相比仍算細小的身影,罩在發黃的雨衣里、反而顯得更加龐大。兜兜背對著窗外的走廊燈光,干瘦男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是電視還有廣播里面放的那個通緝犯--那個搞數學的、搞數學的...喔!博士呀。[鐵尺殺人魔],[鐵尺博士]!真是久仰大名;我就說嘛,你是個大明星!怎么當時還不承認嘛。”
“通緝令都播好幾個月了吧?這么能逃,都瘦脫相啦。我能認得出來你,我也真是好厲害。”
干瘦男人劇烈喘息、雙手胡亂在身邊扒拉著,卻沒有找到任何能夠臨時充當防身武器的物件。
槍械丟在了不遠處,正正在兜兜的腳下:之前短暫的逃離本能,讓干瘦男人下意識地動用四肢,以達到最快的逃跑速度--
“怎么是用槍?你的鐵尺子跑哪里去了?說好的鐵尺魔呢,是不是看不起我--誒!等等,我先看一下子這些槍再來跟你聊?!?
兜兜蹲下身,拾起腳邊的那把L85步槍、仔細地左右端詳:
“哇--我還是第一次摸到真槍,好輕喔。”
他一手抓住槍身、一手摳緊槍管--
嘎吱、嘎吱。
兜兜像是握著根彈簧握力器,把槍身與槍管彎折抵在一處、隨即又打開;他來來回回地掰動,彎折處發出滑稽的顫音。
如此擺弄十來圈,他終于感覺到無聊:把無托L95步槍用雙掌闔在胸前,揉動、擠壓。
直到這精密的人造物變成了團扭曲的圓球、每個金屬部件都糊在一處,像是被抹開的橡皮泥;而那些工程塑料則碎裂成渣、散落一地。
“哎呀,真的拿在手里頭感覺也就那樣?!?
兜兜嘴里嘖嘖作聲,輕輕用掌心掂著這坨片刻前還是武器的金屬。
滴,滴答。
有液體順著干瘦男人的褲腳滑落、打在地板上。他失禁了;但并不感覺到羞恥。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大腦里只有一片靜電干擾似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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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隨手把這全新誕生的球形廢鐵甩在一旁,任其骨碌碌地滾動;窗外的夜靜悄悄的:
“你給我的印象不好哦...鄰里之間就應該坦誠相待?。烤退隳阕隽藟氖?,也要告訴我才對的?!?
名叫兜兜的少年向前走了兩步:每一步,都像直接踩在干瘦男人的心臟上;他僵在原地,甚至都沒有繼續逃跑的余力。
“我不喜歡說謊的人,更不喜歡壞人。”
兜兜蹲下身子,用手抓住干瘦男人的頭頂:干瘦男人能感覺到掌心貼在額前,傳來的冰涼觸感;頭皮開始由四周被扯動到中央--
【人的手會這么冰嗎?】
腦子里胡思亂想,干瘦男人的嘴巴卻有著更快的反應速度: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首先是你的鄰居!”
“我沒有騙你,我只是沒把所有事都說出來!”
干瘦男人喘著氣,肺像風箱似地、傳出呼嚕嚕的怪聲:
“而且,而且...”
他搜腸刮肚,終于找到一句能夠用來反駁的話語:
“之前見面你...你不是也、也不肯告訴我,你家里人去哪里了?我問了你好多次...”
兜兜把手稍微往回收了收--干瘦男人能感覺到頭皮傳來的痛楚稍稍減輕:
“喔...對喔,對不起,那個是我不好;忘記跟你說?!?
他抬起手,往頭頂的天花板指了指:
“我的爸爸媽媽都在天上。”
“我看他們好像都過得挺開心的?!?
...
壞了:干瘦男人嚇得一抖--
這個答案讓他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問題。大錯特錯!現在拿這個話題出來辯解,更是敲響了催命鐘。
【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安全個屁??!】
兜兜望著干瘦男人的眼睛,話語中滿是認真:
“那坦誠相待這條--我們就算抵了!不過你是個連環殺人犯,是個壞人:這樣的人呆在小區里太可怕啦!等等嚇得我都睡不好覺?!?
冰冷且柔軟的觸感,又一次地出現在男人的前額。他胡亂揮舞著雙手,拍打著貼在腦袋上的手掌、卻好像敲在混凝土制成的支撐柱上,只有自己十指和掌心敲得砰砰響、疼痛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沒跟你說實話!我不是壞人,我真的不是壞人,也不是殺人犯!不管他們怎么說的,我都沒有做!我是被冤枉的,我這個樣子能拿什么尺子殺人嗎?!”
...
兜兜站直身子、捏著干瘦男人的頭頂,將這骨架似的身體提了起來--他左看右看,打量著這個骨瘦如柴的鄰居、和他因為深度近視而顯得模糊的雙眼。鄰居的五官因皮膚牽拉而扭成滑稽的形狀。
“唔--”
沉吟過后,兜兜將另一邊手的食指豎起,放在嘴巴前面:
“噓,噓!”
“等等,等等!你先停一下。你確實看起來更像那種兇殺片里的受害者...可能真是被冤枉的那種?不過,我要確定一下!”
“現在開始我問你問題,你回答,廢話就先別說啦:你現在這些話跟電影里頭那種小反派一樣,根本沒辦法相信?!?
干瘦男人抬起兩邊手掌,把自己嘴巴捂得嚴絲合縫--只是他的腦袋被兜兜抓著,沒辦法用力點頭表示贊同。
...
兜兜嚴肅地板起臉來,瞪視著對方那雙暴突的圓眼睛:
“電視上說你是個數學系的博士?”
干瘦男人與其說是點頭,更像是幅度更大的顫抖:
“對,對?!?
兜兜更加嚴肅地瞇起眼睛、幾乎快有精光從中爆射出來:
“那你肯定會做中學的數學作業吧?就暑假作業那種?”
...
莫名其妙的問題--
“額...哇!”
或許是因為恐懼,或許是因為這奇異的荒誕;干瘦男人再也忍受不住、就這么隨著一聲怪叫,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都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