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逍遙戀酒非耽罪
- 杏花如夢作梅花(全)
- 王世穎
- 3525字
- 2025-02-21 17:02:13
順治三年。
二月二,龍?zhí)ь^。山西盂縣。
褚仁坐在村頭樹下,一身簇新的鴉青色棉襖棉褲,活脫脫逍遙戀酒非耽罪是晉省鄉(xiāng)下孩童模樣。他腦門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剃光了,腦后的頭發(fā)卻還沒有長長,只能扎成個一寸長的小辮子,看上去倒是很有朋克風(fēng)格。形勢比人強(qiáng),再怎樣也不能一輩子當(dāng)小孩,不能一輩子不留辮子,總不成一家三口,全都朱衣黃冠。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人在矮檐下,不管是高貴的頭顱,還是低賤的頭顱,總歸是要低下來的。
身下是連綿的黃土,身后也是連綿的黃土,渾渾莽莽連成一片。遠(yuǎn)處那些黃土塬、墚、峁不屈的佇立著,那些溝壑轉(zhuǎn)折的間架,像極了傅山的書法風(fēng)格:“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風(fēng)吹起,那些黃土好像顏料一般,將房屋道路都染上了一層黃色,便是褚仁身上這簇新的衣褲,也濺上了點點的黃。
身后那樹,是一顆古槐,開枝散葉的形狀像是一顆心,中間一條彎曲的粗大枝杈,像是冠狀動脈一樣盤結(jié)著。
其時夕陽西下,彩霞滿天,褚仁百無聊賴地坐著,嘴邊噙著一枝狗尾草,伸著脖子,眺望著村口大路。傅眉早上進(jìn)城去采買筆紙,午后便該回來的,可現(xiàn)在天都快黑了,還不見人影。
褚仁拈弄著棉衣上均勻而粗疏的針腳,恍惚覺得,自己或許并沒有穿越到清朝,而只是個被拐賣到農(nóng)村的小孩,阻隔著自己回到原來生活中的是地域,而不是時間。此刻沉睡在夕陽中的安靜的小村莊,似乎和自己之前去過的偏遠(yuǎn)山區(qū)并沒有太大不同……四百年的歲月鴻溝仿佛瞬間消失了似的,在這樣偏僻的山野鄉(xiāng)村,人們?nèi)粘龆鳎章涠ⅲ咳账妓霟o非是吃飽穿暖,生息繁衍罷了,又有幾人在乎朝堂上的天子姓李還是姓趙?漢族還是滿族?當(dāng)夕陽最后一絲余暉將近的時候,傅眉才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過來,唇角揚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就連腳步也顯得分外輕捷。
“怎么在這等著?不冷嗎?仔細(xì)著了風(fēng),又該生病了!功課都做完了嗎?晚飯吃了嗎?”傅眉看到褚仁,便一疊聲地問道。
褚仁接過傅眉手中的一摞紙,笑道:“當(dāng)然都做完了,晚飯已經(jīng)服侍奶奶吃過了,我等你一起吃,看你這么晚還不回來,怕你出事,人家擔(dān)心你嘛!”話一出口,褚仁便覺得這口氣倒像是小夫妻似的,說不出的古怪。
傅眉緊走了兩步,頭也不回地說道:“有點事情耽擱了,快回去吧,飯菜要涼了。”
褚仁見傅眉什么都不說,便也不做聲了。褚仁始終隱隱覺得,傅山還是一直在秘密從事著反清活動,但到底在做什么?介入有多深?傅眉參與了多少?這父子倆從來都不說,褚仁自然也不便問。飯菜在柴灶大鍋里溫著,倒并沒有冷,兩人吃完飯,傅眉便開始檢查褚仁的功課。
傅山留下的那幾本楷書冊頁,褚仁已經(jīng)臨了無數(shù)遍,可傅山還在京中未歸,傅眉只好讓褚仁抄寫醫(yī)書,一方面練字,一方面習(xí)醫(yī),一舉兩得。
抄書不論文字好壞,只要求無錯無污便可。褚仁這些日子以來,對毛筆和繁體字已經(jīng)運用自如,這部《蘇沈良方》[1]也已經(jīng)抄錄過半,數(shù)日來從未被傅眉挑出錯處。
“這里錯了!”傅眉指著一處說道。
褚仁忙拿起原書,對照著看過去,見是“圣散子方”的第二味藥,應(yīng)該是“豬苓”,自己卻抄成了“茯苓”,忙一吐舌頭,討好似的說道:“人家看你那么晚也不回來,心里不安定,所以才抄錯的,我重抄就是。”
傅眉板起臉來,拿出了戒尺,輕輕敲著桌緣,說道:“以前跟你說過什么?忘了嗎?”
褚仁咬了咬嘴唇,央求道:“這是第一次,就饒了我吧!”“不行!把手伸出來!”傅眉厲聲。
褚仁見傅眉毫不通融,只好遲疑地伸出了右手。“換左手!”
褚仁又怯怯地?fù)Q成了左手。“啪!”戒尺落了下來。
褚仁疼得一縮手,如火炙一般地疼痛,迅速傳遍全身。好痛!和上次在手背上輕描淡寫的一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把、手、伸、出、來!”傅眉一字一頓。
褚仁紅著臉,把手背在身后,只是搖頭不肯。
傅眉伸手鉗住褚仁的手臂,一折一帶,看上去竟是高明的擒拿手法。褚仁翻肘轉(zhuǎn)腕,試圖掙脫掌握。但,力氣明顯不在一個檔次上,似乎……不僅僅是十八歲和十來歲的力氣差距,褚仁突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傅眉是學(xué)過武的?
褚仁放棄了掙扎,任傅眉拉過自己的手臂,只是問道:“你學(xué)過武功,對嗎?”
傅眉看著褚仁眼中興奮的光芒,有點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是跟你爹爹學(xué)的嗎?”褚仁又問。
傅眉笑了,那笑容,倒像是褚仁說了什么極可笑的笑話一般:“你怎么會以為……”
褚仁被他笑得有些尷尬,嘟囔道:“我之前見過先生練習(xí)導(dǎo)引之術(shù),好像是五禽戲一類的……”
傅眉意味深長地一笑:“爹爹的師父是全真龍門派還陽真人郭靜中,他的醫(yī)術(shù)便是郭道長傳授的,但爹爹拜師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而立之年,學(xué)不來高深的武功了,只學(xué)了一點內(nèi)功和導(dǎo)引之術(shù)而已。真正得了全真龍門派靜字輩高人真?zhèn)鞯娜耸俏遥矣譀]正式拜師,只是記名弟子,所以也并未按龍門派‘道、德、通、玄、靜,真、常、守、太、清’十字為號。倒是爹爹,被郭道長賜了個‘真山’的號,是正經(jīng)龍門派弟子,我若也正式入了門,便也是‘真’字輩了,和爹爹成了師兄弟,輩分就亂套了。”傅眉說罷,抿著嘴,笑吟吟地看著褚仁,眼中滿是得意。這,恐怕是他唯一超越父親的地方了吧?
褚仁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原來這才是歷史的真相!”
褚仁連連搖撼著傅眉的手臂,興奮地叫道:“你知道嗎?后人那些演義小說,都把你爹爹寫成天下無雙的大俠,誰能想到,他是全然不會武功的,真正的大俠應(yīng)該是你才對!”
傅眉看褚仁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禁失笑道:“我只學(xué)了輕功和內(nèi)力,還有一點擒拿的手法,拳腳兵刃都是很粗淺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俠……”
褚仁卻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難怪你說要野宿,也不擔(dān)心安全,全真教的高手,怎會懼怕尋常的匪徒宵小?還有!虧我覺得你體弱事繁,天天想著幫著你干活,見你回來晚了,還擔(dān)心得不得了,果然我是瞎操心了。”
“你幾時幫我干過活兒了?連用火鐮打火都不會……真是大言不慚。”傅眉輕嗔道。
“剛才人家還幫你拿了一半的紙呢,早知道讓你自己拿就是,反正你力氣大,有功夫,留著力氣也是用來欺負(fù)我的。”
傅眉這才想起剛才的事來,臉上雖帶著笑,但語氣嚴(yán)厲地說道:“把手伸出來!還沒打完。”
褚仁哭喪著臉,“要打多少下啊……”“你自己說!”
褚仁皺著眉頭想了很久,說多了自然是不肯的,但是說太少,又說不過去,心中反復(fù)掂對,才開口道:“三下!……可以嗎?”
傅眉被他鬧得也繃不住了,嘆了一聲道:“念你初犯,就三下,以后可沒這么便宜了。”
褚仁嬉皮笑臉地點點頭,“剛才已經(jīng)打了一下,還有兩下!”
傅眉也不反對,只冷冷地道:“手呢?”
褚仁畏縮地伸出了左手,又用右手攥住了左手手腕,緊咬著嘴唇,微微閉上眼睛,像是下了狠心似的,輕聲說道:“打吧……”
“啪!啪!”兩聲響過,很快,也沒有第一下那么疼,褚仁還沒睜開眼睛,傅眉柔軟而微涼的手指,已經(jīng)揉了上來。
“下次就沒這么便宜了,錯一個字十下,決不輕貸!”傅眉板起臉說道。
褚仁微微皺了下眉頭,疼得縮了縮手,傅眉眉毛一動,似乎有點心疼,手下又輕緩了三分。
褚仁笑道:“不如你教我武功吧?我這個歲數(shù)開始練,應(yīng)該不算晚吧?”
傅眉一笑,幽幽說道:“好啊,不過學(xué)武要‘要學(xué)打人,先學(xué)挨打’,這話你聽說過吧?”
褚仁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那我不學(xué)了……我這身子骨看著也不硬朗,資質(zhì)也平常,學(xué)書和學(xué)醫(yī)已經(jīng)夠我折騰一輩子的了,反正你會武功就好了,你會保護(hù)我的,對嗎?”
傅眉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手掌蓋在褚仁通紅的掌心之上,用力一握,鄭重地點了一下頭。“今天的藥吃了嗎?”傅眉問道。
褚仁一愣,“不用吃了吧?這兩個月都沒頭痛,應(yīng)該是全好了,都吃了半年多了,那藥又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也是要錢買的。”傅眉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來,里面是張荷葉,整整齊齊包成方形,再打開,里面是醬肉,細(xì)細(xì)地切成紙一樣薄的片,濃郁的肉香,沖人鼻端。
褚仁一喜,問道:“你哪兒來的錢?”
“上次當(dāng)衣服的錢,沒有花完。”傅眉說著,拈出幾片肉來放在一邊,對褚仁說,“喏!給你的。”
褚仁拿起一片,驚訝道:“竟然還是溫的?!”“那當(dāng)然!我揣在懷里,一路用輕功跑回來的。”
褚仁放下那片肉,板起臉道:“老實交代,你這一下午干什么去了?”
傅眉拈起一片肉塞到褚仁嘴里:“大人的事兒,小孩別管,肉還堵不住你嘴?”說完,又從剩下的肉里面多撥出兩片,再把剩下的肉包好,說道,“這些,留著明天給奶奶!”
“你也來吃……”褚仁嘴里嚼著肉,說話有些含混。
“你自己吃吧!我已經(jīng)吃過了……”
“少騙人,一人一片,休想逃過去。”褚仁說著,便拿起一片肉,朝傅眉嘴中塞去。
傅眉側(cè)過頭躲開,冷不防嘴唇碰到了褚仁左手手心,那挨過打之后的紅腫皮膚有著異常溫?zé)岬挠|感,讓傅眉心中一滯,褚仁順勢一送,那肉片便突破了傅眉的牙關(guān),和舌頭糾纏在一起,吐不出,也咽不下,便這樣糾纏著……一失神間,另一片肉又送進(jìn)了口內(nèi)。
注釋
[1]《蘇沈良方》:宋代佚名編者根據(jù)沈括的《良方》與蘇軾的《蘇學(xué)士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