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水波光粼粼,泛著火紅色澤,明艷如血。
戰(zhàn)場的晚風帶著血腥味。
河邊砂石細碎,低矮的雜草灌木在幾天熬著后碾成細膩黑泥,碎石都被磨碎磨圓了。
戰(zhàn)場中央距雙方各個三百步左右的地方樹立一桿白旗。
各五十騎停留在百步外,河邊稍高的樹都被砍倒,高過膝蓋的草叢都被鏟除,保證視野開闊。
趙立寬騎著霜眉,遠遠仔細查看對面單騎過來的男人有沒有帶弓弩、長兵器之類的。
確定安全之后他才打馬過去。
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曾雄,趙立寬驚訝的是對方禮儀純熟,見面便是標準的拱手禮。
趙立寬回禮,沒和他說什么彎彎繞繞,直言不諱:“曾將軍,你一家老小全在我手,糧草補給不能持久,這幾天兵也跑了不少吧。
投降,免死。”
他說著指了指河邊的叛軍:“包括他們,投降不殺。”
這是他經(jīng)過心里盤算的。
能不能保曾雄的命他其實沒那么大信心。
以他現(xiàn)在的地位官職,哪怕這次勝了之后,直接和皇帝對話的概率有,但不大,跟皇帝提要求就是無稽之談。
但他可以向孔炿提議,厚著臉皮的話還能寫信請吳相公幫幫忙。
辦法他肯定會想,最后結果如何他其實沒譜。
曾雄不只是叛軍大將,據(jù)說還是占城國的逃將,那問題就沒那么簡單了。
因為占城國名義上還是大周的朝貢國,萬一他們向皇帝要人沒那么好交差,不只是為安撫藩屬國,還有國內輿論引導的問題。
八十多年前也是首都就在梅州的偽漢政權曾有四個文官逃到立國不久的周國去投奔。
當時周國天下初定,太祖皇帝非但沒有接納他們,還以“不忠”的罪名將四人斬首,昭告天下,皇帝想什么誰知道呢。
他嘴上這么自信滿滿當然是想用心理攻勢讓曾雄投降,如果死拼下去,固然能取勝,他們還要付出不少傷亡。
如果嘴炮能成就沒必要打,能救很多人。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拼死活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
曾雄看著他感慨:“只聽說北軍將領是個少年將軍,沒想到這么年輕。”
他十分冷靜,沒有為家人落難的事亂了陣腳,“家人的事不勞費心,人生一世誰能免死,九泉之下自會相見。
趙將軍不會想以這種卑鄙把戲取勝?想學當年楚霸王,楚霸王什么下場你心里有數(shù)。”
趙立寬感嘆,不愧是宿將,明白這種把戲對曾雄這種心理素質極好的大將是沒用的。
于是抓住關鍵:“那糧草呢?大軍糧草也是卑鄙把戲,你那么多兵夠吃幾天。”
“夠吃到天荒地老,不用你操心。”曾雄神色不變答應,語氣卻明顯快了幾分。
曾雄避免透露關鍵信息,保密意識都非常好。
“一個三家村全落滿營帳,根本就沒修糧倉吧。”趙立寬繼續(xù)心理攻勢,娓娓道來:“梅州距三家村不到二十里,運糧車馬每天往返好幾趟,是我也不會修糧倉。”
“我肯定只堵不打,依仗營寨據(jù)守,想賭一把搶我糧草絕無可能。
再過三五天后,你要怎么喂飽數(shù)千張嘴?
人要是餓到極致,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到時可不就只投降那么簡單。”
曾雄臉色鐵青,說不出一句話來。
“早點投降,我可以分糧草給你們。”這句話并非假話,史超在給他的書信里說了,梅州城有存糧至少五萬石以上。
雖然那些都是叛軍的糧,如今已在他手,如果叛軍投降又慷慨分他們一些活命也不是不可以。
曾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被氣笑了,冷笑道:“趙將軍真是慷慨,要老夫謝謝你嗎!”
“不用謝,我心善,見不得別人受苦。”
趙立寬正經(jīng)回答:“一分贏面也沒有,打下去沒意義,投降吧,少死點人。”
曾雄只拱手告別,臨了稱贊:“趙將軍果是人中龍鳳!”
“老將軍有古名將之風!”他也嘴甜回了一句,是真心話。
“告辭!”
“告辭!”
兩人交馬而過,各自回到后方等候的騎兵隊中,被護送著回到后方。
不一會兒遠處叛軍開始緩緩撤兵。
身邊親兵都好奇他們談了什么,趙立寬隨口和他們說了幾句。
平時一向嘴嘴臭的趙三也說了句:“這老頭骨頭真硬。”
“他會投降嗎?”鐘劍屏問。
趙立寬搖頭:“不知道,不要期待敵人能順心如意,做好自己的。
趕緊回去修繕工事,重新布置好今天毀壞的拒馬,準備明天接著打。”
眾人點頭,隨即策馬回營。
.......
三家村大營,人影紛亂哀嚎不斷。
短短兩天的進攻,產(chǎn)生的傷亡比過去一個月都大,這無論對敵人還是自己都十分殘酷。
“昨晚到今天,又跑了三四百,營地里多是傷兵,我......我也無能為力。”留下駐守三家村的心腹將領滿面無奈向曾雄匯報。
“三四白......”曾雄道:“不止吧。”
人多雖然難以計數(shù),但他帶兵出去有明顯的觀感,這幾天天下來,只怕少了三千都有。
梅州距離前線太近,梅州丟了的消息根本瞞不住,軍中早已傳開。
軍心渙散,人心惶惶早不是什么隱秘事,他不公開說是因為他作為主將必須穩(wěn)定人心。
“糧食還夠吃多久?”
“五天。”
“之前不是說兩天........”話到一半他停了下來,見心腹欲言又止的為難模樣,也沒再逼問。
他明白過來,人少了那不就能多吃幾天了嗎。
.......
當夜,他只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半夜煩躁口渴難耐,起來又見到床邊桌上那半籮干癟的桃子,頓時心慌難受。
起身披了斗篷,喝兩杯茶水覺得慢,對著茶壺喝足,在院子里吹著夜風,枯坐到天明。
再次集結軍隊時,多數(shù)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神色惶恐。
這次他沒立即出發(fā),而是令各校尉(相當于周軍指揮,管轄兵力少三分之一左右)點卯,結果發(fā)現(xiàn)原本六十多名校尉,居然只有三十八人在崗。
而勉強清點后,全軍除去傷員和逃走的,只到三千一百零四人。
陣前一片寂靜,但卻不是紀律嚴明的寂靜,反而是一種絕望般的死寂。
曾雄看著絕望疲憊,無精打采的士兵,也明白正如趙立寬昨日所說,戰(zhàn)打到這已經(jīng)沒一分贏面了。
他下定決心,便對身邊心腹道:“去集結騎兵,把信使也派出去吧。”
聽到這話,心腹立即松了口氣。
“怎么,這是好事?”
心腹無力搖頭:“將軍,好壞不知道,就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曾雄自己其實也松了口氣,難得笑說:“都被趙立寬嚇壞了。”
到這步,他也是將領,即便下定決心投降,軍隊也不能亂。
將所有士兵集中到村外,令心腹率騎兵在外圍維持秩序,然后他才高聲宣布,梅州已被北軍攻占,不想餓死只能投降北軍,要走的放下武器盔甲,發(fā)兩天的糧食自行離開。
不走的跟他在這一起等北軍過來。
聽到這話,全軍嘩然,還有不少人低聲哭泣起來,但大多都是如釋重負,如撿回一條命般激動。
最后只有一百多人愿走,大多數(shù)都留下來。
他們也怕北軍大開殺戒,可沒辦法,離開軍營很可能會餓死。
.......
正午,北軍大軍到達。
北面大道上一片人馬齊整,鐵馬嘶鳴,鐵甲森然。
林立各色旗幟張牙舞爪簇擁一面大大的“趙”字名旗,一名虎背熊腰的輕人披堅執(zhí)銳高坐馬背,周圍將領騎兵分列簇擁,如一道黑色鐵墻巋然不動。
他目光掃過,所有降兵皆不敢仰視連低下頭去。
數(shù)千人生死此時只在人一念之間。
曾雄卸去甲胄,身著白衣率同樣裝扮的諸將上前跪拜,遞上降書,后方數(shù)千人在村口空地跪拜舉起雙手,甲胄兵器堆在前方田地里,壘成十幾座小山。
所有人都緊張又害怕的偷瞄那被正中的年輕人。
直到他翻身下馬,親自上前將主將曾雄扶起,不少人才松了口氣。
隨后北軍甲士上前,先將眾多甲胄兵器圍住,隨后敵軍傳令兵策馬來到他們面前,高聲告訴他們“將有令,投降的免死”,頓時全軍爆發(fā)歡呼。
.......
趙立寬看著大片劫后余生的戰(zhàn)俘們,他何嘗沒有這樣的感覺,再也不用死人了!
激動的拉著身邊的親兵將領們擁抱慶祝,還趁機抱了鐘劍屏一下。
全軍將士也歡呼不已,與叛軍降兵一塊手舞足蹈高興,居然有一種大家都很高興,普天同慶的架勢。
也確實,無論敵我,要不是迫不得已,誰他媽的愿意拼命啊,就算愿意拼,這么多戰(zhàn)下來也都知道戰(zhàn)爭的恐怖了。
這意味著從正月十六出兵,到如今五月中旬,歷經(jīng)四個多月的艱苦跋涉和鏖戰(zhàn),西面戰(zhàn)場已經(jīng)取得完全勝利!
諸將士滿面通紅激動萬分。
連趙立寬回味起來都有些恍惚,如做夢般。
西路軍苦戰(zhàn)梅州,奇襲三江口,拿下石門橋,鏖戰(zhàn)梅州北河谷通道,突襲梅州,如今終于徹底擊敗西路叛軍,控制西面最大的要塞梅州,前前后后歷經(jīng)四個月,大小戰(zhàn)斗三四十場,消滅(消滅指失去戰(zhàn)斗力,擊殺、俘虜、逃跑、病死等等)叛軍三萬左右!
“快,找個會說話的去雞鳴關給監(jiān)軍使報捷!”趙立寬高興之余也沒忘記大事。
司馬芳經(jīng)歷之前打仗后也明白他不是打仗的料,一直待在后方雞鳴關沒跟著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