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敢出戰?”曾雄指著遠處河谷中北軍嚴整軍陣。
周遭一陣安靜,身邊身后十余將無人敢應聲。
曾雄臉色難看,盡力壓住心里的怒火。
咬牙恨道:“這么多人找不出幾個敢打的!”
眾將低頭不說話,幾個跟隨他從占城國逃出的老將拱手:“將軍,我們去,這次絕不后退!便是死在陣中,也不能讓北軍小看我等!”
冷風一吹,曾雄火氣散了許多,逐漸冷靜下來,嘆口氣說:“聽說趙立寬厲害,沒想到這么厲害!”
看著夕陽西下,為遠處嚴整的北軍大陣鍍上一層金色,連他自己都沒有了戰意:“今天就到這吧。”
遙望遠處大大的“趙”字名旗下,隱約能看見被眾人簇擁的高大年輕人。
一個令人敬畏又恐懼的敵人。
他這輩子從小在父輩敦促下飽讀兵書,習武練兵,年少時剿過匪,而立之年率軍助占城國主擊敗過象國犯邊。
之后十余年又獨領大軍替國主平定其兄弟作亂,接連平定占城國大小部族之亂七次。
凡歷經大小百余戰,很少敗負,直到功高震主為人主猜忌,小人獻諂不得已出走。
從來沒遇到過這的敵人。
他也曾在心里預計過,雞鳴關大捷,加之瀘州的間諜說這趙立寬是在北方有名的少年將軍,和遼國軍隊作戰的邊軍老兵,肯定不好對付。
這樣一個人物他早料多并非戰場庸手,而且他帶來的必是西北精兵。
而他手下心腹不多,大多是招募當地鄉勇,所以選擇避其鋒芒,逐漸消耗,以兵力優勢取勝。
按以往的經驗,只要調度有方,戰略明確,有足夠耐心,早晚得以取勝。
沒想幾天交戰下來才發現,這趙立寬遠非作戰勇猛,兵精將良那么簡單。
其排兵布陣,戰場調度應對都很有手段。
而其對戰場稍縱即逝的機會把控更是前所未見,很多時候令他有種應接不暇的疲憊和挫敗感。
三家村這,他幾乎已經調集所有能使用的部隊。
梅州城里原本有兩萬七千多駐軍,是除開陽大營外駐軍最多的地方。
先被農懷林帶走一萬人,只回來二三千。
之后接連兩個月鏖戰的消耗,除去傷病不能用的,他幾乎已經把所有可用之兵一萬三千人都調集到前線。
他預計兩個月的消耗后趙立寬手里頂多四千多人能拿出來作戰。
前天初戰時也是如此,北軍列陣大致四千人。
只是沒想到一萬人,對四千人發起進攻,鏖戰近兩個時辰居然在北軍嚴密陣線布置,機動騎兵及時支援下硬沒打下來!
第一次進攻失利他就意識到不妙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何況他們還是兵力優勢巨大的一方,最強的第一波進攻打不下來,士氣必然受損,將士兵卒也會有畏懼之心,心底里覺得對方就是比自己強。
果然接下來幾天的進攻越發不順了,北軍甚至能抓住機會打幾次反擊。
他有些煩躁,努力平復心情,他也知道打仗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耐心、毅力也是極其重要。
就目前來看,要想達到此前他設想的以優勢兵力擊敗北軍已做不到。
趙立寬這支軍隊太能打了。
但耗得對面無奈退兵還是可以的。
他兵力多,輪番上陣,消耗北軍。北軍補給線從瀘州到前線至少四五百里,而梅州城就在背后二十里不到,就算戰事不利,退守梅州城,對方四千人馬一輩子也打不進去。
別說四千,就算四萬都沒可能。
所以他后路很寬,只不過做不到擊敗北軍的目的了。
這兩三個月的奔波、布局、消耗、傷亡都要付之東流,一切回到原點。
遇上這樣一個對手,實屬無奈,隨便換個人來他也自信能夠功成。
見他們毫無戰意,遠處列陣的北軍派出騎兵到村前叫罵,嘲諷他們是懦夫鼠輩,不敢應戰,將士們都低頭無人作答。
眼見天要黑,北軍開始緩緩后撤回營,今天的戰斗全結束了。
......
曾雄回到暫住的民房洗了把臉,洗去滿面塵垢,手下親兵護著一個五十多老奴提竹編籮子過來,送來一籮大個桃子。
老奴道:“稟將軍,夫人讓送來的,梅州第一批熟的夏桃,味甘甜,舍不得吃讓送來給將軍解渴。
夫人說將軍是一家頂梁柱,在前線也要保重身體。
夫人還說怕將軍在軍營吃不慣,明天她早起親自做順口的飯菜,讓運糧的民夫一道送來?!?
曾雄點頭,心里暖回來,疲憊都散了不少。
他知道在梅州城里不少人說他怕媳婦,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付出多少。
她是占城國主的妹妹,明旨冊封的公主,當他決定逃離占城國時義無反顧跟了過來,拋棄高貴身份,榮華富貴,隨他顛沛流離,照顧二老兒女。
想起這些,他更加堅定無論趙立寬再怎么厲害也要和他打下去。
梅州在,他就有落腳之處,能給妻子一個安定的家,農家兄弟也不敢得罪他,占城國也沒法拿他怎么樣。
而且他有大優勢,糧草絕對安全。
三家村地方不大,萬余人扎營已占盡地方,而梅州也不遠,所以糧草都儲存在梅州,每天由民夫送過來。
......
曾雄累了一天,年紀也不小,安排好駐防后正準備早早上床睡覺,忽聽聞院外一陣吵鬧,燈光照亮墻頭。
他不解怎么回事,剛脫的鞋立即穿上,幾步走到院里問:“怎么回事?吵什么?”
站崗的親兵連跑出去看。
很快急匆匆進來,還來不及說什么,八九個將領簇擁著幾人點著火把一窩蜂涌入院中。
曾雄大驚,怒斥道:“擅闖中軍,你們要干什么!”
眾將也反應過來,連單膝跪下告饒,隨后急忙道:“大帥,我們有急事!梅州那邊跑過來十幾個民夫,說.......說.......”
“說什么?結結巴巴像是什么軍人!”曾雄斥責。
“說梅州讓北軍占了!”
曾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隨即只覺是自己聽錯了:“你......你說什么?”
“他們說今天白天數不清的騎兵奔梅州城區,把城占了!”
曾雄瞪大眼睛:“胡說八道惑亂軍心,他們哪來人馬?”
“立即派騎兵去探查清楚,來去要快!如果是假的把那些民夫全斬首示眾!”
其中一名軍官立即出院照做。
其他人就在院中等候起來。
夜風微涼,山上不知名的禽獸夜叫如嬰兒啼哭,十分瘆人。
一直等到后半夜,院外腳步聲紛亂,火光搖曳,人影錯落猙獰灑在墻上。
三家村距離梅州不多十多里,快馬往返只需半個時辰。
去探查回來的騎兵隊長滿頭大汗神色驚恐,進入院中跪下只不斷點頭,一句話說不出來。
曾雄卻還不信,逼他說看到什么。
“城門緊閉,運糧民夫都進不去聚集城外,城頭都是北軍的旗幟,守軍很多!”
站了近一個時辰的曾雄終于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如墜冰窖。
諸將驚恐,紛紛要上前攙扶:“大帥!”
曾雄抬手制止他們,直擊要害問:“軍中糧草有幾日之用?”
“如果沒有補給,只有三日......”
三家村距離梅州太近,運糧車每天能往返兩三趟,所以糧草都是每天運來的。
這農家的小院里頓時彌漫一股絕望的氣息。
曾雄只覺自己腦子不夠用了,北軍怎么到梅州去的,他們飛過去的嗎?
北軍哪來的人?
憑空變出來嗎?他們正面投入那么多兵力,怎么還有兵力去偷襲梅州!
這些他根本來不及去想了,三天。
一萬人要是斷糧后果不堪設想。
他立即下令:“出了這個院子,消息不要漏出去,從后天起軍中所有供給減少一半!就跟將士們說后方運糧道路塌了,正在搶修?!?
眾將疑惑:“那明天呢?”
“明天不用減,我自有安排,分兩千人去奪回梅州城?!?
安排好這些后,眾將退了出去。
曾雄揉揉太陽穴,他根本沒想到趙立寬還有這樣兇狠的后招,雖然也不知道對方怎么做到的。
也明白如今只不過做點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三天的糧食再減半也總會吃完,兩千人去說不定連護城河都過去不,分多少兵也不可能拿下梅州,梅州是何等金城湯池他比誰都了解。
他就這么一夜無眠,枯坐到天亮,腦子里想了無數對策,但只有一條可用!
.......
第二天一早,周軍這邊也收到史超那邊的消息。
幾個斥候沿著山道原路返回,沿途還收攏迂回時生病、迷路掉隊被留在山上的士兵,攏共四五百人,一起繞回到石門橋大營。
再從大營連夜南下,把消息帶到前方。
趙立寬收到消息時松了口氣,激動得讓人立即把梅州已被史超等攻陷,敵軍將領家屬全部被擒,糧草斷絕的消息傳遍全軍。
將士們也激動鼓舞,歡慶一堂。
趙立寬激動之余也立即調整戰略,既然敵軍斷糧,梅州易手,那已經不急著決戰了。
這就像歷史上的長平之戰趙軍大軍被截斷后路包圍斷糧。
后世有人說趙軍斷糧還能堅持四十多天說明趙括指揮能力可以。
這簡直是腦子都沒轉一圈的屁話,敵軍已被包圍斷糧,為什么要跟他們拼命?圍著餓死不就行了,餓不死也餓到無力反擊。
大家都是一個鼻子一雙眼,兩個胳膊兩條腿,要消滅敵人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
不是說把敵人包圍了對方就會引頸就戮,乖乖像只雞一樣等著被殺。
逼急了反戈一擊,還會給包圍部隊造成傷亡。
如果有魄力有經驗的指揮官面對這種絕境,反而不會像趙括那樣在包圍圈里突擊幾次不成就等著救援坐以待斃。
那是等死,斷糧的情況下等一天大軍就會更虛弱一天,如溫水煮青蛙。
最好的辦法是才知道被圍立即趁著軍隊狀態最好,果斷發起反擊突圍拼命。
無論成與不成都是最好的機會。
領兵將領一定要有大決心和大魄力,否則一點機會沒有。
這幾個月交戰下來,趙立寬判斷對面的主將曾雄絕對是個沙場老將,絕非庸手。
他不可能主力去突梅州,金城湯池,沒戲。
設身處地去想,曾雄唯一的活路就是拼死一戰!
往他們這個方向突破,去搶他們的儲備糧食。
才收到消息趙立寬立即更改變戰計劃,下令全軍不再按原本計劃出擊,就地修筑羊馬城,增設拒馬、鹿砦,開挖壕溝。
甚至狠心要求開挖一條壕溝把旁邊慶水引入,弄出一條臨時的一丈左右小型護城河。
這幾乎放棄主動進攻。
眾將不解,紛紛問他們連戰兩天已占盡上風,為什么不接著出站,放而深溝高壘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很快,對面大將曾雄就用行動為他解答了問題。
太陽初升,浩浩蕩蕩的叛軍隊伍就主動北上,開到他們營前。
眾將目瞪口呆看著他,都覺得他神機妙算。
趙立寬卻覺得平常,這么多戰打下來,他早習慣了用戰場的思維去考慮事情。
隨后叛軍毫不猶豫發起猛攻。
所有工事才修到一半,但他們的營地原本就布設大量拒馬、鹿砦、柵欄、哨塔等工事,加之沒有城墻、盾車掩護,周軍床弩大展神威,經常能一箭射出一串血葫蘆來,殘酷又美麗,獨屬于殺戮的藝術!
戰到中午,叛軍輪換繼續猛攻猛打,他們甚至在后方設了二百多人手持麻札刀劊子手,排開成兩長排,所有往后逃走的士兵一律當場處斬。
這種場面連周軍這邊看了都被嚇到,太狠了,從沒見這么狠辣的。
叛軍傷亡很大,到下午堆積的尸體直接填平壕溝,高過外圍羊馬城,后續進攻叛軍要自帶著梯子才能爬過同伴尸體繼續進攻!
血水從底層壓榨出來,在周軍營地外成了一條小溪!
叛軍很猛,但周軍也不是吃素的,何況還占著地利,最后依舊頂住了進攻。
這樣的進攻持續兩天,但第二天已經沒第一天那么猛烈,叛軍減員嚴重。
而周軍則連夜準備,迷你護城河都挖好了,工事更加完備,更不可能讓對法攻入。
到第三天下午,趙立寬已經看出來,不只是傷亡,叛軍隊伍人數肉眼可見縮水,很可能還伴隨大規模的逃兵。
梅州城距離這太近,消息瞞不住的。
叛軍精疲力盡,遠遠在距離營地一里外的河邊休息時,趙立寬下令派一名使者過去,直言想和對面主將曾雄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