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靖港慘敗(1)
- 曾國藩:唐浩明修訂版(全集)
- 唐浩明
- 5516字
- 2015-02-10 10:26:00
為籌軍餉,不得不為貪官奏請入鄉賢祠
江忠源、吳文镕先后兵敗而亡,給曾國藩刺激極大。江忠源與曾國藩相交十余年,曾國藩賞識、推薦他。江忠源也不負期望,軍興以來,建楚勇、守城池,屢立軍功,兩三年間,便由署理知縣而升至巡撫,為湖南讀書人走立軍功而顯達之路,樹立了一個榜樣。江忠源為謝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稟報曾國藩在衡州練勇的業績,并為他爭取了擴勇的合法地位。在今后的歲月里,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官場上,江忠源都是曾國藩可以靠得住的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際,卻突然應了他當年“以節烈死”的預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被摧折,曾國藩心里有種空蕩蕩的感覺。吳文镕是曾國藩戊戌年會試座師,是一個于曾國藩有大恩的人。吳文镕從貴州巡撫任上奉調為湖廣總督,途經長沙時,書報曾國藩來長沙會見。曾國藩因軍務方殷,不遑離開。吳文镕到武昌后,多次請曾國藩派勇援助,并奏請朝廷下令調派。曾國藩因對湘勇出省作戰無把握,寧愿冒著有負恩師與朝命之大不韙,都不肯派一兵一卒北上。他寫信給恩師,要他堅守武昌,等幾個月湘勇訓練好了后再出兵。但朝廷的嚴責、湖北文武的譏諷,使得吳文镕不得不親到前線督兵。戰死前兩天,他還給曾國藩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是被逼來到前線,必死無疑,環顧皖贛鄂湘四省,唯一能與洪楊作戰的,只有衡州一支人馬,要曾國藩好自為之。吳文镕的陣亡,使曾國藩負著一層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報圍攻武昌的太平軍分兵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韋俊統率,繼續攻打武昌城,一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禎與秋官又正丞相曾天養、春官又副丞相林紹璋、金一正將軍羅大綱等統率,名號征湘軍,挺進湖南,要打通天京至兩廣的道路。消息傳到長沙,駱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豐帝降旨,令曾國藩盡快從衡州發兵,堵住征湘軍南下,并進而北上救援武漢。
接到皇上的諭旨,曾國藩仍按兵不動。這有幾個原因。一是向廣東訂購的洋炮還只到八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軍啟程,要幾千夫役,這筆銀子尚無著落。這幾個月招募水師,開辦船廠,靠的是郭嵩燾募來的二十萬兩銀子。國庫空虛,朝廷所撥的銀子遠不夠用。湖南藩庫只原來那一千號人的餉銀,一兩銀子也未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銀子,哪來的先行糧草?甚至連勇丁們近來訓練的勁頭也大大降低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曾國藩不能對任何人講的:有意緩點出兵,隔岸觀火,看看駱秉章和鮑起豹在長毛面前丟城失地的狼狽相,到那時自己再來收拾殘局,揚眉吐氣,豈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會來的,曾國藩并不著急。但銀子缺乏,卻最使他頭痛。向衡州城里幾家大紳士、大商號發出的捐餉書,已經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無半點消息。曾國藩為此事十分心焦。
“大人,捐餉一事有了點進展?!迸碛聍胱哌M趙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對曾國藩說。
“???快坐下來談談?!本拖窬煤禃r聽到一聲雷響,曾國藩眼里射出興奮的光芒。
“昨天下午,楊健的孫子楊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楊江為戶部候補員外郎,兩個月前喪母回衡州,其祖父楊健以湖北巡撫致仕。楊家是衡州城里紳士中的首富,曾國藩對楊江相邀甚感興趣,忙問:“足下跟楊江熟?”
“十多年前,卑職和他在東洲書院同窗,彼此相處得還好。當即我便過河到了江東岸楊府。楊江說,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對大人在衡州訓練勤王之師十分欽佩,愿意盡力襄助。這幾天,衡州城里也有幾戶紳商與他計議捐餉事?!?
“楊員外郎急公好義,真是國家忠臣。”剛才還只是聽到遠處的雷聲,現在真的要下雨了,曾國藩很高興。
“楊家是衡州城里最有影響的士紳。只要楊家帶頭,幾萬餉銀就不難得到。不過,楊江說他捐銀可以,但有一點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么要求?”曾國藩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彭玉麟微微一怔。
“楊江說,請大人代他上奏皇上,準許為其祖父在原籍建鄉賢祠?!?
曾國藩摸著胸前的濃須,沉吟起來。他對楊健的情況是清楚的。楊健是衡陽人,嘉慶年間進士,授戶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運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撫,道光二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歐陽光奏請入祀鄉賢祠。道光帝因楊健在湖北巡撫任上貪污受賄、官聲惡劣而嚴斥不允。曾國藩時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也譏嘲歐陽光的孟浪?,F在卻要自己出面,為貪官楊健申請。歐陽光覆轍在前,豈不要重蹈嗎?不過,時過境遷,道光帝已換成了咸豐帝,且眼下軍情緊急,餉銀難得,皇上或許可以體諒。
“楊健入祀鄉賢祠一事,有奏駁在案,足下知道嗎?”曾國藩問彭玉麟。
“這件事,我從前也聽說過。楊中丞為官的確欠清廉,但他已過世八九年了。作古的人,也不忍心多指責。也搭幫他在生前聚斂一批銀子,倘若是個擔月袖風的人,他的孫子再有心,也是空的?!?
曾國藩淡淡一笑,沒有作聲。彭玉麟繼續說:“我們目前急需銀子,只要他肯拿出來就好。大人不妨為他寫份奏折,準不準是皇上的事。實在皇上不允,楊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應捐多少?”
“他說捐兩萬兩?!?
“楊家儲藏的銀子,少說也有二十萬。捐兩萬,也太小氣了。”
“楊江說,待大人奏報朝廷,皇上允許后,他再捐五萬?!?
狡獪!曾國藩在心里罵了一句。
“楊江捐兩萬是少了點,不過,他一帶頭,其他紳商都會捐一些,湊起來,大概也不會少于七八萬。只是他們都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以獎敘。”
“那是自然的。我會向朝廷奏明,為他們邀賞。”
“看來大人同意替楊江上奏了?!?
曾國藩點點頭說:“一張紙換來七八萬兩銀子,盡管要擔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會有多大風險,大不了就是當年歐陽光那樣,斥責一通罷了。況且大人今天之舉,純為國家而作的權變,中間苦心,皇上一定會體諒的。”
曾國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著胡須,不再作聲,他在思考這份奏折應該如何措辭方為妥當。
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做好啟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里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匯之處的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里,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后,更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靜、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般不能安定。他點燃一支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賭墅,得捷報后對弈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制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到“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著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只流露在詩文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功勛。今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上長夫在內,將近兩萬。他是這支人馬名副其實的統帥,只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并進,旌旗蔽空,戰艦如云,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后,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毛,收復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斗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聲、移師衡州的痛苦?,F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后,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里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夫在添加草料?!榜R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仿佛就寫的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發生”的悲嘆,他正當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曌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本該早被歷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絕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曌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后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
曾國藩覺得前代檄文雖多,但除駱賓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為都是捉刀者所為。一個以咬文嚼字為職事的文人,怎能有三軍統帥那種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旋轉宇宙的雄心。這篇文章當由自己親手執筆!
是的,曾國藩本來就是個作文的高手。
進翰苑之初,他便跟著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籬,對姚鼐的古文很喜愛,并贊同姚鼐的古文理論。曾國藩刻苦鉆研古文的寫作,幾年之間,他便名重京師,求其作文者絡繹不絕,連房師季芝昌的詩集付梓,都請他代為作序;士人以求得他的一篇文章為光榮。曾國藩深受姚鼐的影響,喜氣勢浩瀚、瑰偉飛騰、雄奇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起文來,氣勢充沛,聲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時弄得精疲力竭,寫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滿意的時候,才拿出來給朋友們看。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壇的很高評價。但過去所作的數百篇文章,跟將要寫出的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國藩想,那些詩序、文序、壽序,那些墓表、墓銘,要么是借題發揮,要么是無病呻吟,要么是礙不過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寫得再好,也不過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絕不能跟這篇檄文相比。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氣,贏得人心,威懾敵人,瓦解脅從。它的作用,甚至能超過一支雄師勁旅,不然自古以來,何以有“傳檄定天下”之說呢?在這樣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將顯得軟弱無力、黯淡失色。而這篇檄文,今天卻要出自于一個三軍統帥的筆下!這尤其使曾國藩激動不已。古往今來,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統帥自己寫的?沒有!三軍統帥親擬討賊檄文,就憑這一點,也將以史無前例的榮耀記之于史冊!
曾國藩越想越興奮,他熄滅香頭,走下床來,挑亮油燈,拿出湯鵬所送的荷葉古硯,用道光帝御賜徽墨磨出一硯濃汁,選一張細密綿軟的上等宣紙,握一管兼毫湖筆,迅速地寫出檄文的題目:《討粵匪檄》,然后離開書案,在房間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燈一閃一閃地跳躍,照著他疲倦而亢奮的長臉,照著他寬肩厚背的身軀,一會兒把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墻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會兒又是一大片陰影,把半邊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烏云。這篇檄文一定要超過《討武曌檄》,曾國藩想。他試圖不落駱賓王的窠臼,設計了幾種不同的布局,但比來比去,都不如駱賓王的好。無奈,只得步駱氏后塵,先來罵一通討伐的對象。剛提起筆,他又感到困難。駱賓王對武則天熟,武氏許多把柄都在駱的手里。但曾國藩對洪秀全、楊秀清一無所知,對長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長毛俘虜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覺到長毛的兇惡,恨朝廷命官,但并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做過什么壞事。不過,長毛畢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沒有康福來救,頭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樣,長毛都是強盜之列,必須痛罵一頓,以激起國人的仇恨。他提筆寫起來,寫好一段后,又反復斟酌字句,涂來改去,最后自己覺得滿意了,才輕聲念出來,看看抑揚頓挫、高低緩急的聲調如何: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于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余萬,蹂躪州縣五千余里。所過之境,船只無論大小,人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取衣服,搜刮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筑城浚壕;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尸以示眾船戶。
讀完這段后,他覺得聲調還可以。近來,曾國藩在軍務之暇,悟出了許多人世訣竅,他把這些訣竅歸之為“八本”:“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他有時想,待長毛平定之后,在老家再蓋一棟房子,這棟房子里典藏皇上的誥封和賜物,以及自己這些年所寫的奏折底本、詩文日記和家中的圖書,就將這棟房子命名為“八本堂”,把這“八本”之說刻在堂上,讓它與皇恩和文冊一起,傳給子孫后代,永保曾氏家道興旺。內容和聲調都使他滿意,曾國藩繼續寫下去。他想起去年出山前與郭嵩燾的對話。對!必須打起衛道的旗幟,以衛道保教來爭取人心,特別是要激起普天下讀書人的公憤。曾國藩寫道: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