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陳楓再次回到古薊縣。

這次隨行人員的陣仗更大，足可以八字排開，但光景卻大不如前。

即便錦衣衛騎行而來，縣城東南外連個人影都沒有，不知道林九城派人過來知會的好酒好菜究竟有沒有備下。

見此情形，林九城倒沒說什么，只是他身后那些緹騎將士卻大為光火。

自己這方怎么說都是天子上差，如今竟然連個像樣的接待都沒有，能力不被認可都是其次，要是連身份都不被認可，就是奇恥大辱了。

陳楓遠遠瞧見，縣城外大榕樹下坐著那人正是陳二，當即躍馬上前詢問情況。

陳二躺在樹下納涼，乍醒過來看到陳楓騎著高頭大馬，嚇了一跳，翻身跪倒在地道：

“百戶大人饒命，陳二奉命再次等候，實在不是縣里沒安排好迎接的隊伍，而是被流民安置弄得焦頭爛額，已經沒有更多人手抽調出來做接待了！”

陳楓不明所以，問了情況才知。

原來養父陳石和縣里幾大家族，都到北門那邊去了，說是有更重要的事。

這時有錦衣衛奇道：“什么重要的事，竟然比迎接緹騎還重要？”

陳楓暗笑這些錦衣衛“死要面子活受罪”，如是詢問著村里眾人去向，這才得知，縣里遇到的突發情況，或許還真比接待這幾個破錦衣衛強。

只因臨縣宛平一帶，剛遭遇了罕見的雪災。

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

原本就跟古薊地區眉來眼去的兩個村，村長當即決定遷徙過來。

這兩個村人口不多，但每個村也有兩百多戶，總計五百戶人在大雪天遷徙數十里，這絕對算得上壯舉。

期間掉隊的，凍死的，失蹤在茫茫大雪中的自然也有一些。

經過七八天的跋涉，抵達古薊地區的流民只剩下百余戶。

這時就不得不涉及造冊的問題了。

在這個“人口是第一生產力”的時代，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造冊也要講究基本法。

你不給安置款，不發賑災糧，不墾新田派分，我憑什么給你造冊？

于是，當地出于人道主義原則，一定會要求當地的地主，鄉紳，拿出一部分糧食，當地官員也跟朝廷申請一部分。

若縣城大老爺有牙力，七成賑災糧申請下來，地主只需要出三成，后面的流民安置，究竟收容多少青壯年隱戶，知縣大人和地主老爺需要反復商討。

而這時的隱戶，就成了縣太爺和鄉紳地主談判的籌碼。

譬如當地發了大水，大面積受災，淹死多少人不過去縣令大老爺一句話的事。

現在朝廷賑災糧沒到？您老派二老爺過來張口問我借三天的糧食？

可以啊！那咱們說道說道…

每十斛稻谷我要換一口隱戶，這對您來說不過大筆一揮，只要您答應，您要借多少糧，我就能借您多少糧，您要借多少天，我就能借您多少天…

說來奇怪，這似乎成了一筆公開的交易。就像眼下的情況也大致相當。

聽聞臨縣遭遇雪災，古薊的富農們痛心疾首，所有人聚到一起大哭了一場。

隨后在縣太爺和各村長的號召下，一共籌得安置流民的糧食大約一千石，足夠三千口人食用兩月有余。

其中要屬陳家村的陳石老爺最為積極，在那一千石的糧食中，光陳石老爺籌集的糧食就足足二百石，大善人啊。

因此這幾日，古薊的大戶全都在縣城東北搭建帳篷，施粥行藥，陸續接待并安置抵達的流民。

如此一來，無暇在東南城郊接待幾個破錦衣衛，是不是就在情理之中了？

情況講清楚以后，錦衣衛們不再叫囂，畢竟這關系到萬壽帝君的面子。

但陳楓聽著就不是很爽了。

他依稀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自己一直都是隱戶。

忍著一肚子邪火進了村，看到村長確實安排了一桌子菜。

當然還是那句話：

在古薊，最不缺的就是糧食。

只不過如今，錦衣衛吃到了閉門羹，林九城需要重新做計劃。

吃飯的時候，許多人建議派幾人快馬到東北城郊敲山震虎。

這些建議被林九城否決。

在林九城看來，此次錦衣衛趕到古薊，不是過來耀武揚威頤指氣使的，而是幫助古薊地區提高糧食產量。

待酒足飯飽，林九城派四名緹騎將士前去報信，要求務必找到縣太爺，讓他通知幾個村長過來集合，有要事相商。

安排完這些，又把剩余人手發散出去打聽情況，看看當地百姓對天家究竟什么態度，對牧民者又是什么態度。

陳楓有些好奇，不明白林九城為什么打聽這些。

林九城也不廢話，直接將情報工作最核心的一環講了出來…

人心隔肚皮，但普通人的肚皮往往藏不住事，但凡有點委屈，下意識就會找幾個相熟之人傾吐，這種行為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可就是這種無意識的行為，在許多時候，又能直接窺視真心……

陳楓似懂非懂，卻沒在繼續追問。

過了許久，陳家村的村長騎著毛驢趕了回來，連說了好幾個罪該萬死，萬不該怠慢了天子上差。

林九城懶得跟他廢話，立即讓他著急眾人議事。

過了沒多久，陳氏管家德福趕了過來，還專程找了個沒外人時機湊上前來，只等上官訓斥。

林九城瞥了他一眼，冷道：“賬本呢？”

德福一愣，愣愣道：“賬賬…賬本，九爺上次不是已經對過了嗎？”

“哼哼！九爺？”

林九城笑了笑，顯然沒打算把身邊幾個錦衣衛當外人，當面奚落道：“你的點破事，大可不必掖著藏著，當年我找上你，全是因為我林某人懶得動腦子，才把這潑天的富貴給到你，哪曾想，幾年下來，你蠅營狗茍，就知道惦記你的姨太太，我對你太失望了！”

德福沒想到林九城竟然把這事情當面說開，嚇得兩腿發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片刻，林九城望向陳楓，說道：“我小旗官月俸七石半，你正百戶也不過十石。七石半是是多少？九百斤米。我實話告訴你，即便鎮撫司不發大明寶鈔，我的俸祿遠不足以養活我家八口人，這時，通過此人倒賣糧食，能讓我鎮撫司四萬緹騎俸祿翻三倍，想想你們每月祿米多少……”

話音落地，旁聽的錦衣衛愣了愣，望向林九城的眼中泛起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