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譞的福晉是慈禧的親妹妹。當年，慈禧依靠奕訢的力量擊敗了肅順一班輔政大臣，后來發(fā)現(xiàn)奕訢本事大，不易控制，就尋機削掉了奕訢“議政王”的封號，轉(zhuǎn)而信任這個身兼小叔子、妹夫雙重身份的奕譞。奕譞的為人行事與奕訢大不相同。他謹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閉狹窄，對內(nèi)只信任滿人蒙人，對漢人一貫不親近；對外則夜郎自大，盲目輕視排斥洋人。

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慓悍勇猛，他率領(lǐng)的軍隊向來號稱能征慣戰(zhàn)，八旗兵、綠營他都看不上眼，更何況那些臨時招募的練勇。可偏偏就是這些他眼中的烏合之眾，這些年來在江南戰(zhàn)果累累，最終攻下了江寧，奪得了對太平軍作戰(zhàn)的全勝。相反地，他的蒙古鐵騎在與捻軍的角逐中常常打敗仗，相形之下，昔日的聲威銳減。這個一代天驕的后裔，對曾氏兄弟和湘軍窩著一肚皮無名怒火。

湘軍進江寧后，打劫財富，屠城縱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謗讟四起，物議沸騰，僧格林沁聽了十分得意，趕緊打發(fā)富明阿以視察滿城為由，去江寧實地了解。誰料曾國荃一嚇一賄征服了富明阿，江寧將軍回去后向僧格林沁作了假匯報。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幾個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寧城。他們秘密地查訪了十天，掌握了湘軍高級將領(lǐng)竊取金銀財寶的鐵證。僧格林沁據(jù)此向太后、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軍洗劫江寧的罪行，注銷曾國藩的爵位，將曾國荃、蕭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嚴訊，并立即全部解散湘軍。這個為泄私憤而企圖將湘軍一網(wǎng)打盡的密奏，就連慈禧也覺得太過分了。

就在江寧打下后的幾天里，慈禧收到了十來封奏折。這些奏折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xùn)，湘軍兇惡貪婪，曾國荃桀驁不馴，謹防意外。令慈禧驚訝的是，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漢大臣之手。不久，曾國荃自請開缺回籍養(yǎng)病，曾國藩稟報即將大規(guī)模裁撤湘軍。慈禧的心總算輕松了一些，她順水推舟地批準了曾國荃開缺回籍的請求，耐著性子等待曾國藩裁軍的具體行動。她希望湘軍這個隱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過程中，那樣一則不會因朝廷的制裁而激發(fā)事情的惡化，二則也不會給后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詬病。不料，關(guān)于裁軍一事，曾國藩就那份奏報外再沒有下文了。駐守鎮(zhèn)江城的督辦鎮(zhèn)江軍務(wù)廣西提督馮子材，密奏江寧城內(nèi)根本沒有裁軍的舉動，索餉鬧事的現(xiàn)象到處皆是，前不久鮑超的霆軍公開嘩變，而曾國藩并沒有給嘩變的官勇以處罰，甚至想遮掩過去。

接到馮子材的密奏之后，慈禧意識到對湘軍再也不能掉以輕心，趁著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時候，她把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來，并與七爺一起進宮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譞一前一后地進了西暖閣。僧格林沁見兩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并沒有黃幔帳，不覺大吃一驚，忙跪下磕頭，不敢仰視。奕譞也跟著跪下。

“都請起來，今天是咱們自己家人聚會，不要這多禮節(jié)。”慈禧對著兩個跪倒在她腳下的須眉男子嫣然一笑，說，“你們看，咱們姊妹也沒有設(shè)簾子，都是自家手足，要這個簾子做什么！”

僧格林沁、奕譞周身滾過一陣暖流，坐到兩宮皇太后的對面。慈安藹然吩咐：“給僧王和七爺敬茶。”

兩個宮女用鎏金銅盤端上兩杯茶來。擺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個血紅瑪瑙杯，擺在奕譞面前的是一個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撫徐宗干進貢的閩南烏龍茶。只見慈禧一揮手，所有太監(jiān)、宮女都悄然無聲地退出西暖閣。

“姊姊，你先說吧。”盡管慈安的年紀小于慈禧，但名分卻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稱妹妹。和每次召見臣工一樣，慈禧在說話之先，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話。也和每次一樣，慈安照例回答這樣一句話：“我們姊妹之間還講什么客氣，你就先說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說，我就先說幾句。”慈禧說過這句套話后，以輕柔動聽的女人聲調(diào)開始了她的正題，“弘德殿的師傅要皇帝背《書經(jīng)》，皇帝就不來了。今兒個我們姊妹請僧王和七爺來，是要聽聽你們對南面湘軍的看法。曾國藩的湘軍立了大功，克復(fù)了江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過，湘軍進了江寧后，放火燒盡長毛的偽宮殿，長毛多年聚斂的財富都變成了湘軍將領(lǐng)的私產(chǎn)，朝野對此都很憤慨。我們姊妹也覺得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有負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國藩說裁湘勇，但至今并無行動。兩位王爺說說，朝廷對湘軍應(yīng)如何處置。”

慈禧的話剛一說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軍不是好東西。三年前打下安慶的時候，就有人向我稟報，說湘軍把安慶城洗劫一空。這次打江寧更是瘋狂，金銀財寶掠奪光不說，連江南女子都給他們搶盡了。老百姓說，湘軍都是強盜、畜生，比長毛壞多了。太后，奴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國荃等人押到刑部審訊，強行解散湘軍，派我八旗子弟兵進駐江寧城。”

慈安笑道：“僧王說的有道理，但曾國荃沒有造反的跡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別人會說朝廷虧待功臣。”

“怎么沒有造反的跡象？湘軍本是團練，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為何遲遲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滿蒙親貴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豐帝姑母的養(yǎng)子，咸豐帝生前對他都很客氣，更助長了他的驕橫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顯得放肆。兩宮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氣，相互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沒有作聲。

奕譞說：“太后，依奴才看，曾國藩是個最虛偽的人。打下安慶時，曾國荃把偽英王府的全部財產(chǎn)都運回他的湖南老家，用這筆錢給他的每個兄弟都買了田起了屋。正因為這樣，曾國藩明明知道，卻不作聲。他又得了財產(chǎn)，又得了廉潔的名聲。這次打下江寧，他上奏說，所傳金銀如海、財貨如山的話都是假的。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既然沒有金銀財貨，為什么要放火把長毛的偽王宮王府都燒掉？為什么不學(xué)當年曹彬的樣，封存府庫，等待朝廷派人來驗收呢？怪不得別人都說曾國藩是偽君子。上次說的裁撤湘軍的話，太后決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會主動去解散湘軍的。”

奕譞的話說完后，西暖閣里沉默了好一陣子。慈禧問：“依七爺?shù)囊馑迹彩且⑾铝顝娦薪馍⑾孳娏耍俊?

奕譞想了一下，說：“奴才也不是說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別的法子，逼著曾國藩去履行他的諾言。”

“有一個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說。

“僧王有什么好主意？”慈安轉(zhuǎn)過臉問。

“將奴才的蒙古鐵騎從山東開到江南去，駐扎在江寧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軍。”僧格林沁氣勢雄壯，仿佛他的騎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將。

慈安輕輕地點頭，像是贊許。慈禧在心里冷笑：你的鐵騎能敵得過曾國荃的吉字營嗎？嘴里說：“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跡了。”

奕譞說：“太后說的是。蒙古鐵騎開過長江，駐扎在江寧城外，的確是太露形跡了，不撤湘軍和造反畢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打著剿安徽境內(nèi)捻賊的旗號，將人馬開到蘇皖一帶。這樣，既對江寧城內(nèi)的湘軍是一個壓力，又可以防備今后的風(fēng)吹草動。”

“七爺?shù)倪@個辦法最穩(wěn)妥。”慈安立即表態(tài)。

慈禧望著這個二十七歲的妹夫，不覺暗暗贊賞：這幾年有長進，再磨煉磨煉，以后會是一個好幫手。遂微笑著說：“七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這樣一來，壓力又變得不直接。還是如七爺所說的，要盡快逼得曾國藩履行裁軍的諾言才好。不然，湘軍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

西暖閣里又是一陣沉寂。四周擺設(shè)的幾具西洋座鐘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愈發(fā)襯托出閣內(nèi)閣外的寧靜。人間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才能盡快盡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這塊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兩宮太后都嚇了一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說：“奴才失禮，請?zhí)箴埶　！?

慈禧笑著說：“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著說：“不要緊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說：“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誘敵進圈套的辦法，遠遠地將敵人引過來，進了圈套后，他就不得不聽奴才的擺布了。”

奕譞興奮起來：“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軍引進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后再來名正言順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過，設(shè)一個什么好圈套呢？”

“是的呀，設(shè)個什么好圈套呢？曾國藩可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呀！”慈安面有難色，她于這方面是一點主意都沒有的。

“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僧格林沁說，“皇上下道諭旨，說要曾國藩進京陛見，太后當面嘉獎。奴才再派幾個人在半途殺掉他，事后殺兩個替死鬼了結(jié)。曾國荃已開缺了，曾國藩這一死，湘軍群龍無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說完后看了兩個太后一眼，自以為這是最好的主意。曾國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對頭，現(xiàn)在卻通過太后的手來除掉他，豈不太令人愜意了！他沒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還不想殺掉曾國藩，因為皖豫一帶的捻軍、陜甘一帶的回民都鬧得很厲害，她兒子的這座江山還未完全鞏固，很可能還要依靠曾國藩去平捻平回。但是，眼下他手里的這十幾萬湘軍又必須大規(guī)模裁撤，方可保證江南不再出事。到時需要曾國藩重上前線，再讓他去湖南招募新軍好了。這就叫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朝廷必須要建立這樣的權(quán)威，才可以駕馭遍布全國的幾十萬團練。如果讓建第一號功勛的曾國藩帶頭這樣做，那么今后左宗棠的楚軍、李鴻章的淮軍就翹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著學(xué)樣。反之，若曾國藩不裁撤湘軍，以后左、李也會跟著學(xué)。天下有了這幾十萬打過多年硬仗、立過大功的湘、楚、淮軍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里容下幾個佩劍拿刀的強盜，隨時都可能有不測之禍發(fā)生，養(yǎng)心殿里的寶座還能坐得安穩(wěn)嗎？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露聲色地逼曾國藩自動裁軍。

冥思苦想了半天，兩位軍國大臣都無計可施，倒是慈禧心里冒出一個主意來。她問僧格林沁：“據(jù)說湘軍里混有哥老會，僧王在山東聽說過嗎？”

“是的，湘軍中有大批哥老會。前次鮑超的霆軍嘩變，有人說就是哥老會從中煽動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漢人隊伍，帶兵的頭領(lǐng)是前些年從太平軍投降過來的陳國瑞。陳國瑞跟湘軍不少將領(lǐng)有往來，湘軍中有哥老會，就是他告訴僧格林沁的。

“說是哥老會反對朝廷，真有這事嗎？”慈禧又問。

“據(jù)奴才所知，哥老會是湘軍中一班流氓痞子結(jié)成的團伙，打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shù)钠焯柣\絡(luò)人心，在湘軍中拉幫結(jié)派。不過，還沒有聽說過哥老會反對朝廷的話，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說。

奕譞說：“奴才聽說綠營中也有哥老會的人，這很可怕。”

慈禧皺了一下柳葉眉，一個設(shè)想在她的心里陡然成熟了。她轉(zhuǎn)眼對慈安說：“姊姊，時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爺也累了，今天就議到這里吧。您看呢？”

慈安說：“是說了很久的話了，不過，逼曾國藩早點裁軍的主意還沒商量出來呀，是不是明兒個還請僧王和七爺進宮來呢？”

“過幾天再說吧。”慈禧邊說邊起身，慈安也跟著起身。僧格林沁、奕譞忙離開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輕柔的聲調(diào)里顯然帶著幾分剛氣，秀美的丹鳳眼專注地盯著兩個堂堂男子漢，說，“今兒個是咱們自家人在這里隨便聊聊天，出去后，誰也不能再說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說完后抬頭又看了慈禧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圣母皇太后。“太美了！”粗野的蒙古親王在心里贊嘆不已。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慈禧也正盯著他，那眼神有點異樣，他趕緊把頭低下。

“在這里吃過飯再回去吧！”慈禧對著門外一招手，安德海立即又輕又快地走了過來。“你去前面御膳房招呼一下，給僧王和七爺備一桌好酒飯。”

回到后殿西閣，吃過點心，慈禧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后又想起上午的密談。她有點失望，談了半天，兩位皇親并沒有給她出一個好主意，最后還是自己一時靈感上來，冒出了一個想法。她記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真正能辦事的還是漢人。她很想把幾個老成持重的漢大臣，如大學(xué)士賈楨、周祖培等人找來，問問他們。但這樣一個處置曾國藩和湘軍的重大決策，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對自己的設(shè)想不十分滿意，覺得還有欠缺，遂坐在梳妝臺前，一邊欣賞自己美麗的面容，一邊繼續(xù)思考著，力圖構(gòu)造得更完備些。

僧格林沁雄壯的身軀時常干擾年輕太后對國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計劃也沒有多少進展。這時，安德海送來一大疊內(nèi)奏事處呈遞的奏折。她隨手翻了幾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陸路提督蕭孚泗奏請回籍奔父喪的折子。她突然腦子一轉(zhuǎn)，又有了一個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兩個年輕力壯的折差，背著兩份絕密上諭，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分別向武昌和南昌飛奔而去。

官文親到江寧追查哥老會

五天后，湖廣總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諭，新近榮封伯爵的滿洲大學(xué)士心里得意。他出身于世代特權(quán)階層，有著濃厚的門第偏見。這些年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先前卑微低賤的漢族窮書生、種田佬，一個個爬了上來，占據(jù)高位，心里很不是味道。出于這種心理，胡林翼任鄂撫初期，他常常掣肘。后來，精明的胡林翼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謙辭，處處讓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維持住武昌城內(nèi)督撫相安的和局。也同樣出于這種心理，當李續(xù)賓、曾國華在三河被圍的時候，他不但不發(fā)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結(jié)果害得湘軍精銳大損。江寧攻克后，雖然晉封伯爵，但看到曾國藩封侯爵，曾國荃、李鴻章都封伯爵，他心里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氣惱。他與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結(jié)下的宿怨，并沒有因左后來的戰(zhàn)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燒，愈煽愈烈。現(xiàn)在，皇太后密諭他去辦一件打擊漢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從中來，踴躍前往！

官文和府里的幕僚們議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于是，幾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和有雞鳴狗盜之技的俠士，乘坐一條火輪向下游駛?cè)ァ；疠喸陔x下關(guān)碼頭二十里遠的綬帶洲停下來。這里有一座廟宇，名叫先覺寺，是南朝劉宋時期建造的，已有一千余年的歷史了。太平天國不信佛教，故這些年寺院冷清。寺里有十多間空房，住持見有遠客來臨，忙收拾五間干凈的房子，讓這一班人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