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頭，三匹健馬已踏碎官道霜花，道邊的樹也脫層樹皮，不知是被那些個貧苦百姓剝了去。林遠攥著韁繩的手下意識收緊，掌心老繭竟與皮革鞍橋格外契合——這事他至今沒想明白，就像不明白自己怎就識得方位。
“林大哥這控馬術，倒像打娘胎里練出來的?！靶齑笤诎皹蛏项嵵Ｆぞ颇遥瞧デ囹嬹R鬃毛里還纏著前日操練用的草靶碎屑。二虎聞言瞥向林遠長袍下擺，粗布褶痕間沾著星點馬糞，今晨頭回騎馬便能在疾馳中張弓，也是納悶。
“林大哥我們出來已經有幾個時辰了，辰時出來肚里沒食，俺.....”二虎支支吾吾地還沒說完，肚皮又發出雷鳴般的響動，他臊得滿臉通紅，把腦袋往破氈帽里縮了縮：“林大哥，俺這腸胃跟造反似的......“
徐大甩著鞭梢指了指前方：“瞅見那桿褪色酒旗沒？“霜霧里隱約露出半截褪成土色的青布，布角用麻繩系著個豁口陶碗，在風里撞出叮當脆響。三匹駑馬嗅著味兒直打響鼻，蹄子不自覺地往官道旁岔出的小路偏。
小店門前的拴馬樁結著冰溜子，粗陶碗盛的黍米粥在寒氣里騰著白煙。二虎剛跨過門檻就被焦香勾得腳軟——灶臺鐵鏊上正烙著摻了榆樹皮的雜面餅，老板娘用鐵鏟敲著鏊沿，每敲一聲便有蓬蕎麥殼灰簌簌落下。
“三位客官用些熱湯飯？“掌柜的抄著袖筒湊過來，補丁摞補丁的棉袍下露出雙裂口的牛皮靴——看形制像是衛所淘汰的軍品。
林遠解下鹿皮袋倒出二十枚銅錢，天啟通寶邊緣的鑿痕清晰可見：“三碗黍米粥，六個雜面餅?！般~錢落在榆木柜臺上的脆響里，掌柜瞇眼數著錢眼里的積垢——這是佃農們經年累月在地頭摩挲的痕跡。
“半斤醬驢肉得再加十五文?！罢乒竦闹讣讚高M銅錢鑿痕，刮下星點綠銹，“今年入冬后驢肉漲到三十文一斤了?！八匾獍选敖铩白滞系镁d長，青布簾后傳來剁骨刀的悶響。
林遠從袖中摸出塊耗子屎大小的碎銀，掌柜立即抽出戥子稱量。戥桿上三道刻痕顯示這是三錢分銀，掌柜卻故意將秤砣往“五錢“處挪：“客官這銀成色不足，頂多......“
“再加二十個窩頭。“林遠突然拍出塊指甲蓋大的銀角子，打斷掌柜的訛詐。戥子立即端正了，銀星在秤盤上跳著幽藍的光。
二虎趁掌柜轉身，迅速將荷葉裹著的熏兔腿塞進褡褳。那兔腿用草繩捆著，油脂沁透三層草紙，在粗布上洇出銅錢大的油斑。林遠余光瞥見卻不點破，只將找回的五枚萬歷通寶按進桌縫——這種私鑄小錢字跡模糊，“曆“字缺了了半截，在灤州城里連個燒餅都換不來。
二虎捧著比臉還大的粗陶碗，燙得直換手也不舍得放下。黍米粥里分明摻了沙粒，他卻喝得像在吞瓊漿，喉結上下滾動時濺出的湯汁在破棉襖前襟結成冰晶。徐大看得直樂，把自己碗里的稠米粒往他那邊撥：“慢些個！當心噎著去見閻王！“
后廚忽然傳來陣焦香，老板娘掀開柳條鍋蓋，蒸騰的熱氣里浮著十來個黃澄澄的棒子面窩頭。二虎眼睛都直了，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頭是昨日省下的半塊豆面餑餑，硬得能磕碎石敢當。
徐大見狀笑罵：“這饞蟲！“卻把醬驢肉推了過去。
幾刻后，三人馬鞍旁各掛了鼓囊囊的干糧袋。二虎滿足地拍著肚皮打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掏褡褳，摸出塊用荷葉裹著的鹵豆干——那是趁掌柜找零時偷塞的。林遠余光瞥見也不說破，把韁繩在掌心多繞了兩圈。
馬隊重新踏上覆霜的官道時，林遠特意讓駑馬啃了會兒道旁的枯草。二虎鞍袋里窸窸窣窣響個不停，原來還藏個蔥油餅。
徐大突然抽了抽鼻子：“這殺才，懷里還掖著蔥油餅！“三人笑罵聲驚飛寒鴉，遠遠地，灤州城的青灰色城墻已在天際線上顯了輪廓。
....
朔風卷著碎雪撲在城門樓的垛口上，值哨的官兵裹著褪色的棉甲，矛尖在青磚地上拖出歪斜的劃痕。領頭那個歪戴紅纓盔的伍長抬起靴底，在結冰的拴馬樁上蹭了蹭靴幫的泥，露出靴筒處金線繡的貔貅紋——這是去年剿匪時從商隊尸體上扒的。
“幾位爺打哪兒來？“伍長斜倚著生銹的鐵矛，目光在三匹駑馬鼓脹的鞍袋上打轉。他左臉有道新結痂的刀疤，說話時皮肉牽扯著滲出血絲，倒比官憑印信更顯兇煞。
林遠將粗糲的手掌按在徐大即將出鞘的刀柄上，掏出路引時故意露出內襯的銀絲絳——那是趙家賬房先生特有的裝束。凍硬的桑皮紙路引在風里嘩啦作響，朱砂印鑒下“趙德全“三個字沾著未干的墨漬，像是今晨才仿的。
“趙家莊的佃戶，來給主家辦年貨?！傲诌h躬身遞上三枚用紅紙裹著的碎銀，每粒足有五分重。他小指在銀角子底端輕輕一刮，露出內里暗啞的鉛芯——這是前日熔了趙家祠堂的錫燭臺改的贗銀。
伍長將碎銀在掌心顛了顛，突然對著日頭瞇起眼。銀光映出他牙縫里的肉渣：“喲，趙老爺府上的......“他靴尖突然踢飛腳邊的冰疙瘩，正砸中個縮在城門洞里的跛腳老丐，“都讓開道！貴客進城！“
話音未落，七八個持戟的守卒已粗暴地推開排隊百姓。有個懷抱嬰孩的婦人被擠倒在結冰的排水溝里，粗陶罐摔碎的脆響中，守衛的矛柄重重戳在個白發老嫗肩頭：“老虔婆！引子呢？“
老嫗顫巍巍舉起豁口的陶碗，碗底躺著三枚滿是綠銹的洪武通寶：“軍爺行行好......老婆子就賣點艾絨......“她破襖里露出的棉絮沾著褐色的藥漬，想來是給臥病的家人采草藥染的。
“滾去西郊亂墳崗賣你的喪門貨！“伍長一腳踹翻陶碗，銅錢滾到林遠馬鐙下。徐大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卻見林遠不動聲色用靴尖將銅錢碾進雪泥。
城門洞突然卷過陣穿堂風，將火把上的松油味混著馬糞的酸腐氣拍在眾人臉上。二虎的駑馬突然揚起前蹄——暗處竄出個七八歲的乞兒，正攥著從鞍袋偷來的熏兔腿。徐大的鞭梢剛揚起，那孩子已泥鰍般鉆過守衛襠下，眨眼消失在賣炭人的驢車后.....
“晦氣！“伍長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紅纓盔上的冰棱簌簌掉落。
“大哥咱真不理會那婆子？“徐大攥著韁繩緊趕兩步，靴頭踢飛個凍硬的驢糞蛋子。林遠扭頭乜了眼城門洞子，老嫗正哆嗦著拾掇散落的艾草，破襖下擺結著冰溜子：“灤州衛的丘八比野狗還兇，惹毛了那起撮鳥，誤了正事才要命?！?
二虎縮著脖兒直搓手，皮帽子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俺瞅那守門官靴筒子繡著金貔貅，倒像前年劫道那伙響馬的物件?！扒嗍迓飞媳曜禹训民R蹄噠噠響，三人拐進西市街口，騾馬糞混著雪水泥漿凍成冰疙瘩。
“兩位爺打尖還是住店？“巷子口竄出個戴狗皮帽的牙郎，翻毛羊皮坎肩油光發亮，“南門老劉家的腳店新宰的羊羔子...“話沒說完被徐大蒲扇似的巴掌推開：“去去去！爺爺們要找正經逆旅！“
林遠瞇眼瞧見斜插的酒旗，旗桿上銅鈴鐺銹得發綠，“悅來客?！八膫€字被北風扯得七零八落。店門簾子掀開半截，里頭飄出艾草混著馬尿的腌臜味。柜臺后頭轉出個穿繭綢直裰的掌柜，頭頂六合帽鑲著塊假玉：“客官幾位？上房一日三錢銀子，包熱水炭盆?！?
二虎瞪圓了眼，手指頭快戳到掌柜鼻尖，“薊鎮總兵府對過兒也沒恁大價碼！“掌柜的冷笑聲像鐵勺刮鍋底：“這位爺好見識，咱這店可是給趙府上供著香的?！罢f話間亮出腰間銅牌，上頭鏨著“灤州趙“三個篆字。
林遠袖中手指驀地收緊，面上卻堆起笑：“掌柜的見諒，我等正是趙府新雇的采辦。“說著將塊碎銀子拍在柜上，銀角子邊沿特意留著趙府賬房的鏨痕。掌柜的捏著銀子對光一照，假玉帽檐下三角眼滴溜轉：“既是西院二管事的親戚，便按老規矩算——東廂通鋪五十文一位?！?
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板，徐大壓低嗓子罵：“直娘賊！趙家的手都伸到灤州城腳店了。“二虎肩頭扛著褡褳，青磚墻縫里爬著霜花：“大哥快瞧！三樓窗棱子釘著鐵蒺藜，怕是專防逃單的窮漢。“
推開東廂房門，霉味混著陳年羊膻氣撲面而來。土炕上葦席裂著大口子，露出底下發黑的秫秸。徐大抄起炕帚掃開蛛網，驚得耗子從破夜壺里竄出來：“入他娘！這屋怕有十年沒住人了！“
林遠卻蹲在墻角青磚前，聽得樓板咚咚響，二虎扒著門縫瞧見伙計拎著錫壺往天字號房送水，漆盤上擺著官窯蓋碗。
三更梆子敲過兩遍，林遠摸出火折子點亮油燈。燈芯爆出朵燈花，映得墻頭“莫談國事“的告示血也似紅。徐大從褡褳底掏出窩頭，就著涼水啃得咔嚓響：“大哥，明日當真要去會那王千戶？“
窗紙忽被北風撕開條縫，林遠捻著餅渣在炕桌上擺陣：“趙家賬簿記著，王應泰每季收四百兩常例銀。“炭盆里爆出個火星，正落在“王“字最后一捺，“這廝在灤州衛經營二十年，養著八十騎家丁?！?
二虎磨刀的手頓了頓，雁翎刀映出他額角的疤：“咱備的五千兩官票夠使不？“
“怕是要扒咱三層皮?！傲诌h枕著破棉襖翹起二郎腿，草席下的秫秸扎得脖頸生疼。徐大圪蹴在條凳上啃冷窩頭，噎得直抻脖：“俺這身糙皮囊值當個鳥，真折在千戶所里，煩勞大哥給俺那虎崽子留口稠粥。“
二虎“哐啷“把雁翎刀拍在炕沿，震得夜壺直晃悠：“放恁娘的拐彎羅圈屁！林哥兒肚里裝著諸葛亮的錦囊，真要茬架也得俺這愣頭青頂前頭！“窗縫鉆進股穿堂風，油燈火苗突突跳，“去年王黑子查私鹽，見著流民耍橫尿濕襠...“
梆子聲透過破窗紙飄進來，林遠扯過露棉花的被子蒙頭：“聒噪個球！養足精神明日見真章。
......·
寅時剛過，三人蹲在千戶府東墻根就著雪水啃炊餅。徐大把雁翎刀往腰后掖了掖，破棉鞋頭踢飛顆凍硬的驢糞蛋子：“直娘賊！這朱漆門釘比趙家祠堂的銅環還闊氣！“
林遠整了整簇新的繭綢直裰，掏出個船型銀角子塞給守門軍漢：“勞軍爺通稟，趙府新晉管事有要緊勾當面陳王大人?！澳擒姖h把腰刀往門墩上一磕，指肚摩挲著銀邊鏨痕：“上月不是錢大腦袋那廝來送常例？“
“錢管莊害了時氣，在炕上燒得說胡話呢?！傲诌h笑著又遞上個鏨著暗紋的銀錁子。軍漢拿牙咬了咬銀角，沖哨樓比劃個鷂子翻身的手勢：“候著！千戶老爺正用鱔絲羹配玫瑰露。“
兩袋旱煙的功夫，獸頭門環嘩楞楞響。開門的親兵裹著鑲貂毛邊棉甲，腰牌鏨著“遼東夜不收“的字樣：“土包子聽著！短兵卸在門房！“說著抄走徐大后腰的攮子，指節粗的麻繩往三人腕上繞了三匝，繩頭還沾著前日逃犯的血痂。
穿過三進院子，青石板縫里凝著黑褐血漬。王千戶歪在虎皮交椅上剔牙，腳邊炭盆烤著只西域猧兒。鎏金宣德爐騰起的龍涎香里，兩廊親兵拄著丈二斬馬刀，刀刃在雪光里泛著靛藍。
“趙老狗舍得派生瓜蛋子來？“王千戶把翡翠扳指往紫檀案上一磕，震得官窯茶盞叮當亂顫。林遠躬身遞上泥金禮單，袖中滑出五千兩官票：“趙老爺特意孝敬大人的年例...“
寒光乍現，潑風刀挑飛禮單直抵咽喉。刀尖涼意順著汗毛往脊梁骨鉆：“當爺是睜眼瞎？趙家祠堂的灰還沒涼透！“遼東口音混著鼻煙味兒噴在三人臉上，“這五千兩雪花銀——“刀背拍得官票簌簌響，“連你項上人頭都買不起！“
二虎膝蓋剛要發軟，忽見廊下閃出個戴方巾的書辦，懷里鎏金匣露著半截“灤州趙“的封條——正是祠堂暗格里失蹤的秘賬。徐大鋼牙咬得咯吱響，暗悔當夜沒把地窖燒成白地。
“反骨仔豎耳聽著！“王千戶甩出個鴿卵大的鼻煙壺砸在林遠額角，琺瑯釉在青石板上迸成碎片，“衛所十具佛郎機炮正缺試炮的肉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