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立在祠堂檐下，指尖摩挲著供案裂璺：“趙家絕不會坐以待斃，今晚必定會有動作。“他轉向徐大：“徐大哥，你帶村里最能打的幾個兄弟去趙府外盯梢，有風吹草動立即來報。
“得令！“徐大抱拳應聲，腰間柴刀碰在門框上當啷作響。
“陸兄弟這病還未利索，“林遠望向倚在蒲團上的陸九，“且在祠堂將養著。待料理完趙家，咱們再議重建宅院之事。“
陸九剛要拱手，話頭就被林遠截住：“客套話留著以后說。徐大哥，那批官銀藏在何處？“
“北山坳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下，“徐大壓低嗓門，“青石壓著松土，掘地三尺便見樟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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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攀上竹梢時，林遠已蹲在槐樹根前。掀開箱蓋，白花花的官錠映著月光，飛錢疊得齊整。他拈起枚萬歷通寶，沉吟道：“這些銀錢若用在刀刃上...“
林遠指尖掐算著村中青壯，統共不過三十來人。要防著趙家豢養的家丁，還要應對可能勾結的衛所兵痞
“崇禎元年流民還不算多，等秋糧下來怕是...“林遠捻著箱中銀票陷入沉思“要是從政，朝堂上東林黨人日日爭國本，誰管死活？”
忽聞林外傳來窸窣響動，林遠倏地按刀起身。但見徐大氣喘吁吁撥開竹枝：“趙府后門趙明德帶著幾個灰衣小廝，騎著快馬往縣城去了！“
“果然去搬救兵了。“林遠冷笑，靴尖碾碎地上字跡，“速去召集鄉親，今夜怕是要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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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遠踩著露水往祠堂疾奔，草鞋底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水珠。三更天的梆子聲剛敲過兩響，祠堂檐角的燈籠還晃著微弱紅光。他一把推開斑駁木門，驚起梁上兩只夜梟。
“栓子！二虎！“他壓著嗓子朝偏殿喊，“抄家伙跟我走！“七八個后生從稻草堆里翻身起來，腰間別著的柴斧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栓子邊系褲帶邊嘟囔：“趙家那龜孫走官道還是山道？“
“走不得官道。“林遠從香案底下抽出捆麻繩，“縣衙往東要過十八里鋪，趙大少爺急著搬救兵，必走野豬嶺的岔口。“他說著將麻繩甩給二虎，“抄村口那條小路，去山腰老松樹下拉絆馬索，記得裹層草灰。“
眾人摸黑鉆進竹林時，露水正順著竹葉往脖頸里鉆。二虎突然拽住林遠衣角：“林哥聽！“東南風裹來隱約的馬蹄聲，混著銅鈴脆響——正是趙府馬隊慣用的三眼鈴鐺。
“散開！“林遠打了個手勢。七八條黑影倏地隱入亂石堆，柴斧貼著石棱擺成月牙陣。栓子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將絆馬索末端的活結套在腕上。林遠蹲在蕨草叢里，聽見自己心跳壓過了漸近的馬蹄。
二十丈外的山道上，趙明德麂皮靴上的銀馬刺刮得馬腹滲血。他攥著韁繩罵家丁：“再抽快些！誤了時辰，你們全家老小都去充軍！“話音未落，坐騎突然揚起前蹄——月光下竟橫著三指粗的絆馬索！
“有埋伏！“最前頭的家丁剛喊出聲，七八柄柴斧已從石縫里劈出寒光。二虎的斧背重重砸在馬膝上，驚馬嘶鳴著將趙明德甩進泥溝。栓子趁機撲上去絞緊麻繩，把掙扎的家丁捆成串螞蚱。
林遠踩著枯枝走上前，柴斧尖挑開趙明德滾滿草屑的錦袍：“趙公子這是急著去哪？“月光照見他腕上纏著的粗麻繩，結頭處還沾著前日祠堂供案的香灰。
”姓林的，我趙家往日待你不薄，你怎么敢倒逆之事！“趙明德躺在地上怒罵道”你這破落戶，若不是五年前管事看你快餓死路邊，你又怎活到今日！“
林遠蹲下身，柴刀尖堪堪抵住趙明德咽喉。火光映出對方錦袍上斑駁的泥印子，倒像是潑了墨的喪服。
“待我不薄？“他忽然扯開粗布短衫，肋間青紫的鞭痕在月光下泛著猙獰，“去歲春耕時，因少交三斗新麥，趙府管事抽斷我兩根肋條——這便是大少爺說的恩情？“
二虎突然從人堆里啐了口唾沫：“上月我爹臥病，趙家收糧的狗腿子連炕席都卷走了！“幾個后生跟著躁動起來，柴刀在青石上刮出刺耳聲響。
趙明德掙扎著要起身，麻繩卻勒進肥厚的脖頸：“賤骨頭！租田納糧是天經地義...“話沒說完，林遠刀尖突地挑起他腰間的青玉墜——穗子上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大少爺可識得此物？“他手腕一抖，玉墜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去年加征'剿匪餉'時，你們趙家拿著這玉墜作信物，活活逼死不肯繳銀的七戶人家！“碎玉飛濺處，栓子突然紅著眼撲上來：“我娘就是被這玉墜主人推進井里的！“
旁邊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徐大拖著個灰衣小廝摔在塵土里：“林哥！這狗腿懷里揣著給城北王千戶的密信！“抖開的信箋上“聚眾謀逆“四個朱砂字刺得人眼疼。
林遠把密信甩在趙明德臉上：“原來趙家的租契，是要拿全村人的腦袋來抵！“他突然揪住趙明德油光水滑的發髻，硬生生將那肥碩的腦袋擰向趙家祠堂方向。
火光里能看清三十七座新墳的輪廓，都是這兩年餓死的佃戶。林遠反手抽出柴刀，刃口在掌心狠狠一劃，血珠子順著刀脊滴在地面上：“列位叔伯兄弟作證！今日我林遠在此歃血為誓——若不能教大伙吃上精面饃，住上不漏雨的屋，娶得上聘禮不過三斗米的好媳婦...“他猛地將手上的血撒在空中，“便叫我死后被惡狗分尸，永鎮在十八層油鍋底下！“
人堆里突然爆出炸雷般的吼聲，七八個后生把鋤頭砸得震山響。村里東頭住的三狗雖然穿著破了幾個大洞的破襖但也可以看出脖頸青筋暴起：“去年秋收趙家搶糧，我妹子就是餓死在磨坊里的！林大哥剁了這狗崽子！“
趙家大少爺突然爆出尖利的干笑：“愚民！你們可知謀殺士紳該當何...“
刀光猛然閃過，趙明德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盯著林遠手中柴刀，眼白里血絲暴起：“你敢！我爹已經派人...“話音未落，刀刃已貼上頸側皮膚，冰涼觸感激得他渾身肥肉亂顫。
“林、林兄弟！“趙明德突然變了腔調，脖頸拼命后仰卻被拽著發髻，“這些年都是老不死的作孽！我屋里還藏著田契地契，我帶你...“腥臊液體突然在他襠下漫開，浸濕了滾金線的云紋褲。
刀鋒入肉的剎那，趙明德發出母雞般的咯咯聲。他徒勞地抓向空中，戴著翡翠扳指的肥手在火光里劃出最后一道弧線，就像去年他親手摔死的畫眉鳥撲騰的翅膀。
“那便坐實了這罪名！“林遠拎起頭顱擲向人群。旁邊一個后生接住那尚在抽搐的首級，突然放聲大笑：“去年我爹被趙家逼著頂罪砍頭時，血也是這么熱的！“
“列位叔伯兄弟，今夜便隨我前往趙家府邸，剁了姓趙的老頭，事后的罵名由我自己承擔，愿隨我殺去趙家府邸取糧的，舉柴刀！要走的，現在就可以從后山....“
話音未落，鐵匠劉大錘把鐵砧子往地上一墩，甕聲道：“林哥兒！咱弟兄幾個賤命不值半吊錢，要不是你領著剁了趙明德那驢日的，過不了冬都得叫他拿鐵蒺藜鞭子抽成血葫蘆！“
旁攥著鋤頭的后生牙咬得咯咯響：“可不咋的！上月張麻子不過多瞅了他小妾一眼，當場就被剜了眼珠子！“這話引得眾人亂哄哄罵起來。
屠戶趙黑塔突然掄起殺豬刀喊道：“扯這些卵蛋作甚！林兄弟，你發個話，咱這就去端了趙家老窩！天塌下來有爺們肩膀扛著！“
林遠瞅著刀面上映出的血眼珠子，剛趙明德噴著血沫子求饒的腌臜樣又浮在眼前。他把刀往磨盤上一磕，震得眾人噤了聲：“老少爺們既信得過，今夜咱們就學梁山好漢——“話音未落，十幾個嗓子炸雷似的吼起來：“反了他娘的！“
半夜冬風裹著火把的火星子往北刮，十幾條漢子踩著枯草往趙家大宅竄。打頭鐵匠劉大錘舉著打鐵的大錘，火星子簌簌落在身后；殺豬的趙黑塔左右手各攥著剔骨刀，刀刃上還粘著豬油。
此時宅子里頭正屋暖閣還飄著麝香味。趙老爺四仰八叉睡在蜀錦繡被上，新納的揚州瘦馬縮在床角直打顫。這老賊睡前灌了三壺黃酒，鼾聲打得震天響，夢里還在念叨：“等明兒把河西那三十畝水田...咳...咳咳...“
宅門外，兩個守夜小廝正抱著門閂打盹。起夜的老馬夫提著褲子往茅房走，忽見西墻根槐樹上驚起老鴉，扭頭就瞅見火龍般的隊伍從官道拐過來。老馬夫褲腰帶都沒系緊，扯著破鑼嗓子喊：“直娘賊！造反啦！快抄家伙！“
門房王小三被這嗓子驚得栽了個跟頭，連滾帶爬往院里沖。正撞見護院教頭提著燈籠出來查夜，王小三一把抱住教頭大腿：“爺爺哎！那伙殺才...舉著...舉著帶火的刀...“話沒說完，外頭突然“轟“地一聲響，半扇朱漆大門被撞得直晃蕩。
趙黑塔掄起殺豬刀猛劈門環：“趙老狗！出來見你親爹！“后頭十幾個嗓子炸雷似的跟著吼：“天殺的吃人狼！刨了你家祖墳！“門閂咔咔作響，瓦當上撲簌簌往下掉灰。不知誰扔的火把掠過墻頭，正巧落在馬廄草料堆上，轉眼間躥起丈把高的火苗子。
護院韓教頭剛拽起王小三，迎面就撞見林遠踹開垂花門。這廝眼尖，瞧見徐大手里拎著少爺的描金馬鞭，再瞅林遠柴刀上凝著黑血塊子，心里登時雪亮——趙明德怕是早喂了野狗。
“各位爺們高抬貴手！“韓教頭突然把鐵尺往地上一摔，倒退著往影壁蹭，“俺就是個看家護院的撮鳥，去年還叫趙家克扣了三個月例錢！“說著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前鞭痕：“這他娘都是趙老狗抽的！“
徐大提著門閂正要攔，那廝早貓腰鉆過月洞門。趙黑塔朝地上啐了口濃痰：“這驢攮的倒會順風扯旗！上月還見他帶人拆王寡婦家的灶臺！“
林遠一腳踹開正廳雕花門，震得頭頂“積善之家“匾額直晃蕩：“徐大哥帶八個弟兄去西倉房，劉大錘認得裝糧的樟木箱子！趙黑塔把牲口棚里那匹青騾子套上！“說著揪過個縮在門房發抖的丫鬟：“說！老狗藏在哪屋？“
丫鬟抖得篩糠似的指指東北角飛檐。林遠反手把丫鬟推給瘸腿老漢，拎起柴刀就往游廊沖。二虎順手抄起博古架上的哥窯花瓶砸在地上，瓷片飛濺中吼道：“爺們聽真！田契都在老狗臥房樟木箱里，紅綢裹著的銅匣子！“
東廂忽然傳來女子尖叫，劉大錘掄起鐵錘砸開鎖頭，卻見五六個蓬頭婦人縮在稻草堆里。后頭王二愣突然嚷起來：“這不是河西李秀才家的媳婦么！去年清明被趙家……“
“甭他娘念苦經！“徐大把麻繩往肩上一甩，“先搬糧！二十石精米在耳房夾層，俺早先當苦力時摸過門道！“七八條漢子跟著撞開粟米倉，白花花米粒從裂開的麻袋里涌出來，映著窗外火光像是淌了一地銀子。
東北角暖閣里麝香味混著酒臭，趙老爺白花花一身肥肉正壓著揚州瘦馬酣睡。忽然“咔嚓“一聲，房梁上震下灰來，驚得瘦馬尖著嗓子嚷：“走水啦！“
老賊迷瞪著眼剛支起半截身子，外頭火光竟透過綃紗帳子映進來。他赤條條竄下拔步床，兩團贅肉在肚皮下直晃蕩，繡鞋都顧不得穿，抓起個銅燭臺就往門外沖。
“老殺才！“林遠正劈開垂花門的銅鎖，抬眼就撞見個白肉團子滾出來。二虎反應極快，甩出套牲口的麻繩在空中掄個圈，正正扣住老賊的肥脖頸。繩頭往廊柱上猛繞兩圈，活活把趙老爺勒成個翻白眼的肥豬。
“日你親娘...咳咳...“老賊被拖行著撞上石階，后臀在青磚上磨出血道子。林遠一腳踩住他顫巍巍的肚皮，柴刀尖插進下巴：“睜眼瞧瞧！祠堂供的觀音土還在爺們腸子里沒化呢！“
西廂房突然爆出歡呼，徐大扛著紅綢包袱竄出來：“找著了！帶銅鎖的田契匣子！“話音未落，趙黑塔掄起殺豬刀剁向老賊腳趾：“先廢了這驢攮的！“
“慢著！“林遠刀背拍開趙黑塔，“教這老狗親眼看著——“說著扯起趙老爺的散發，逼他看向沖天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