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住村落，祠堂前的火把漸次暗下，村民心頭卻是火舌翻涌。林遠立于人堆正中，目光如炬掃過四下里。

“趙家這些年的勾當，列位叔伯兄弟皆是看在眼里的。“他聲量不高卻字字擲地，“貪墨賑災糧餉，克扣朝廷餉銀，更將咱們村青壯充作替死鬼送上沙場。這般罪狀，如今終是有了實據(jù)。“

人群里血氣上涌，幾個后生咬得腮幫子直跳。有個穿短打的愣頭青攥拳喝道：“這口氣再咽不得！該當教趙家血債血償！“

林遠頷首，目光落在陸九身上。他心下明鏡似的，這樁大事單憑三五人難成，須得聚合全村之力。

“只我等數(shù)人終究勢單。“他語調沉緩，“須得把真相傳遍七鄰八舍，教闔村人同心戮力，方能扳倒這棵毒樹。“

話音未落，祠堂西墻根便傳來踏踏腳步聲。但見徐大喘著粗氣跑來，襟袍都被汗水浸透了半邊。

“林哥兒！禍事了！“他扯著嗓子喊，“趙家領著護院圍了村！說是要拿你同陸九哥，還要焚了那些證物！“

人群霎時騷動起來，幾個膽小的婆娘直往后縮。林遠反倒定住神，扯著陸九近前細問：“來多少腳力？“

“約莫二十來個護院，大抵是都來了，領頭的是趙明德那廝。“陸九抹了把汗，“口口聲聲要燒村！“

林遠瞇起眼，暗忖這倒是個聚攏人心的好時機：“速去召集信得過的叔伯，都到祠堂前候著。“又扯過陸九耳語：“先且去將賬簿藏妥，我去尋幾個能說事的。“

祠堂外頭，趙明德跨著高頭大馬，馬鞭在掌心敲得啪啪響。二十來個護院擎著水火棍，燈籠火把映得人臉陰晴不定。

“林遠小兒！還不快滾出來！“他揚鞭指著祠堂門檻，“今日若交不出證物，休怪爺們放火燒了這窮酸窩！“

門縫里忽地傳出：“趙公子好威風，可惜嚇不倒咱們莊戶人。“

趙明德臉色鐵青，馬鞭抽得石階火星四濺：“當真不怕死？信不信爺今夜就讓你們村變作焦土！“

“那便試試！“話音未落，祠堂兩扇木門轟然洞開。但見百十號村民擎著釘耙鐵鍬涌將出來，火光映著鋤頭刃口寒光爍爍。

趙家護院們不由得后退半步。趙明德胯下馬兒驚得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鞍來。

“反了！都反了！“他扯著韁繩厲喝，“你們這些泥腿子也敢......“

話未說完，便見人堆里走出個白發(fā)老丈，拐杖頓地鏗然有聲：“這些年趙家吞了朝廷賑銀，又把后生們送去填壕溝，真當咱們是睜眼瞎么！“

恰在此時，村東頭忽起一陣喧嘩。但見個護院跌跌撞撞跑來，靴子都跑丟了一只：“少爺！庫房...庫房的賬簿全不見了！那幾個老賬房都不知去向！“

趙明德尚未及答話，祠堂頂上忽地拋下幾卷簿冊。林遠負手立于階前，冷笑道：“趙公子要找的可是這些？如今全村老少都看過你家這些臟賬，倒要看看縣衙老爺是信你趙家，還是信這百十號百姓！“

村北竹林深處大槐樹下，徐大領著四五個壯漢，正將幾口樟木箱往地窖里抬。月光照見箱內(nèi)銀票堆得小山也似，俱是飛錢官鈔。

“再快些！“徐大扶住汗津津的箱籠，“教趙家尋見這些物證，咱們村就真要大禍臨頭了！“

那邊祠堂前，趙明德額角青筋暴起。眼見護院們被村民圍作一團，幾個機靈的早已抱頭蹲在墻角。他猛地扯轉馬頭，馬刺扎得馬兒嘶鳴不止。

“今日權且記下！“他揚鞭指向人群，“來日......“

“趙公子慢走。“林遠截住話頭，“煩請轉告令尊，三日內(nèi)若不退還歷年貪墨，咱們便將賬簿送往府衙。屆時莫說縣衙，便是按察使大人也要過問的！“

趙明德扯轉馬頭，馬刺扎得馬兒嘶鳴不止。鐵蹄在青石板上擦出點點火星，映著那張扭曲的胖臉越發(fā)猙獰。

“林遠！“趙明德刀鞘上的和田玉磕在馬鞍上叮當作響，“你以為燒幾車干草就能唬住趙家？“他揚鞭指向耬車上捆扎的麻袋，“城東衛(wèi)所王千戶可是喝著趙家窖藏的三十年女兒紅長大的！”

...

趙府正堂的青銅鶴嘴燈忽明忽暗，趙明德跌坐在黃花梨圈椅里。。

“父親，那林遠真是反了他...“他咽了口唾沫，茶湯在盞中泛起漣漪，“竟能攛掇這幫破落戶拿起鋤頭來反了！“

趙老爺摩挲著翡翠扳指，檀木桌下的膝蓋卻抖得厲害：“慌什么！不過是個懂點奇技淫巧的泥腿子...“話未說完，庫房方向突然傳來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父子倆對視一眼，抄起墻上掛的龍泉劍就往西跨院沖。月光下，庫房那三尺厚的樟木門洞開著，二十八個黃銅鎖頭完好無損地掛在門環(huán)上，可里頭的景象讓兩人如墜冰窟——三十口包鐵樟木箱全數(shù)敞開，十萬兩雪花紋銀不翼而飛，只剩箱底散落著幾粒蓑草

“這...這不可能！“趙明德踉蹌著撲向最近的錢箱，指甲在箱底刮出刺耳聲響，“昨夜還清點過...這些鎖都是蘇州張神匠的手藝...“

趙老爺突然揪住管家的衣領，翡翠扳指在他脖頸勒出血痕：“說！今日有誰進過庫房？！“

“除了...除了老爺您辰時來取過那匣遼東參...“管家褲襠已濕了一片，“連只耗子都沒進...“

“啪！“

趙老爺?shù)聂浯浒庵冈诠芗也鳖i上勒出一道血痕，銅鶴香爐被砸得嗡嗡作響。“我申時三刻正在會客，哪來的辰時取參？““定是林遠那廝使人仿了令牌！“

趙明德攥著腰牌的手指發(fā)白，忽見牌面祥云紋里沾著點青漆——正是祠堂門環(huán)上新刷的桐油顏色。他剛要開口，卻見父親猛地轉身，蟒袍玉帶掃翻了案上鈞窯筆洗。

“去尋王千戶！“趙老爺從牙縫里擠出話，碎瓷片扎進掌心竟渾然不覺，“就說暴民哄搶官倉，若衛(wèi)所出兵鎮(zhèn)壓...“他扯下腰間魚袋拍在兒子手中，袋里金葉子嘩啦作響，“告訴他，城外三百畝水田的田契今夜便過到他外宅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