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抱著三升黍米往草棚走，冷風灌進他破麻衣的窟窿里。忽然，牛棚后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他循聲望去——一個滿臉煤灰的漢子正抱著個半大孩子，孩子臉色青紫，嘴角掛著白沫。“虎子！虎子你撐住！“漢子急得直捶地，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讓我看看！“林遠蹲下身，摸了摸孩子滾燙的額頭。他掀開孩子衣襟，胸口赫然鼓起個雞蛋大的膿包，泛著詭異的黑紫色——是礦毒！
“得用綠豆湯灌腸。“林遠抓了把黍米塞給漢子，“徐大哥，去糧倉找趙六換綠豆，就說…就說趙老爺要熬臘八粥！“徐大攥著米粒的手直哆嗦：“可趙扒皮要是知道……““他糧倉的綠豆長了三年霉，巴不得有人要。“林遠撕下衣擺浸了雪水，“再弄半壇醋來，要快！“
草棚里飄著酸澀的醋味。林遠把泡軟的黍米餅貼在虎子胸口，膿血順著蘆葦管往外淌。徐大跪在地上砰砰磕頭，震得棚頂的積雪簌簌掉落。
徐大本是趙家護院的一員，后因撞了趙老爺的轎子，直接被亂棍殺出了趙府.....
“要換三次藥。“林遠掀開陶罐，里面是用醋泡的野菊花，“后山向陽坡......“
“砰！“
破門板突然被撞開，風雪裹著個黑影滾進來。是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左腿血肉模糊，懷里死死抱著個開裂的木匣。棚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狗吠。
“救...趙家要滅口......“青年昏死前吐出半句話。
林遠扯開他的褲腿倒吸冷氣——傷口潰爛見骨，分明是被烙鐵燙的！他抓了把積雪按上去，轉頭對徐大說：“快！牛棚第三根柱子底下有蜘蛛窩！“
徐大愣在原地：“要那玩意干啥？“
“蜘蛛網止血最快！“林遠已經撕開自己的里衣，“再拿點牛糞來！“
姓林的！看見個瘸子沒？“
監工李二的破鑼嗓子在棚外炸響。林遠把昏迷的書生塞進黍米堆，抓起糞叉就往外沖：“李爺！剛有個黑影往西山跑了！“
“你他娘蒙誰呢？“李二提著燈籠往棚里照。
林遠突然踩斷柵欄：“那邊有動靜！“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在西山回蕩，三條狼狗箭一般竄出去。李二罵咧咧地帶著人追，燈籠在風雪中晃成幾點鬼火。
回到棚里，徐大正用蜘蛛網裹書生的腿：“三郎你咋懂這些？“
““我爹是獸醫。“林遠撒著謊，把牛糞拌醋敷在傷口上。前世急診室學的外傷處理，在這大明成了救命絕活。書生突然抽搐著醒來，死死抓住木匣：“賬本...趙家假賬......“說完，又暈了過去
五更天，那青年燒退了。他摸著腿上的牛糞膏藥，
苦笑道：“我本是縣衙的賬房先生，在家中我排老九，所以都叫我陸九，前些年家里幾十口子都被建奴掠走了，剩下我自己茍活于此，得縣衙大人賞識，又識得幾篇文書便讓我做了賬房先生，可惜讀了二十年圣賢書，如今倒不如一坨牛糞頂用。“
“趙家虛報田畝，貪了朝廷三成賑災糧。“陸九翻開木匣，賬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圈，“我抄了副本想告發，卻被烙了個'誣'字......““活著比什么都強。“林遠攪著陶罐里的野菜粥，“趙家假賬你打算咋辦？“陸九猛地坐起來：“我要去京城告御狀！““你腿上的傷撐不過十里地。“林遠舀了勺粥遞過去，“官道全是趙家眼線，只怕你匣子沒捂熱就喂了野狗“陸九盯著粥里晃動的影子，忽然把賬本拍在草席上：“那你說咋辦？“林遠撿根柴火在地上畫圈：“先找鐵匠鋪劉大錘，他閨女被趙家逼得跳了井……再聯系河西屠戶劉黑塔，記得他當過幾日訓兵教頭，而且見過趙家往黑礦運糧，……““你這是要織網啊！“陸九眼睛發亮。“徐大哥。“林遠忽然轉頭，“明早你去后山，把那窩野蜂蜜掏了。““干啥用？““抹在趙家祠堂供桌上——螞蟻最愛甜食。“
....
三日后，趙老爺暴跳如雷——祖宗牌位爬滿螞蟻，供果被啃得千瘡百孔。管家帶人滿村搜查時，林遠正蹲在村口磨鐮刀，鐮刀在磨石上發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定是有人下咒！“神婆裹著五顏六色的破布條，舉著桃木劍在祠堂前亂跳。供桌上黑壓壓的螞蟻還在啃食果品，幾個膽大的娃娃躲在墻角偷笑。
管家一腳踹翻曬谷的籮筐，黃澄澄的黍米撒了滿地。他揪住劉鐵匠的衣領：“說！誰往供桌抹了蜜糖？“
“管事老爺明鑒！“林遠突然站起身，鐮刀寒光晃得管家瞇起眼，“我昨兒瞧見供盤底下......“他故意拖長音調，引得眾人伸長脖子。
管家松開王鐵匠沖過來：“你看見什么？“
林遠用鐮刀尖挑起供盤——底下赫然躺著半截霉變的人參，爬滿蛆蟲的參須還在蠕動！
“哎喲！這不是賑災的藥材嘛！“賣炊餅的老張突然嚷起來，“上月里正說朝廷撥了三百斤......“
人群嗡地炸開了鍋。幾個婦人抹著眼淚：“怪不得俺家領的藥材煮水是臭的！“
“這霉得快爛掉的人參，喝了不是要送命嗎？”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憤怒的火焰在每個人心中燃燒。
林遠放下鐮刀：“趙家祠堂里供奉的東西，果然是‘好東西’啊！”
陸九站在不遠處，臉色陰沉。他看著那些霉變的人參和蠕動的蛆蟲，胃部一陣翻涌。趙家貪污賑災物資的事情終于有了實證，但這背后隱藏的真相遠不止于此。
“還有！”林遠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你們看這里！”
他用手一抹，將供盤底部的一層黑乎乎的污垢擦開，露出下面一張泛黃的紙片。那是一張賬本的殘頁，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人群后面一直蒙著面的陸九此時也扯開嗓子喊道：“趙家祠堂專用——賑災藥材，實收三百斤。”
人群中一片嘩然。老張第一個跳了出來：“這不就是說，趙家把朝廷撥的賑災藥材全拿去供奉他們祖先了？害得我們這些受災的人喝爛藥？！”
天殺的趙家！“后生仔一拳砸在供案上，震得蛆蟲簌簌掉落，“合著這些年鄉親們的苦楚，都是這群蠹蟲作祟！“
林遠背靠祠堂門框，眼風掃過一張張漲紅的臉。他知道眼下正是火候——趁這民憤鼎沸時再添把柴，趙家就真成過街老鼠了。
“鄉親們聽真！“他振臂一呼，“趙家貪的何止藥材？這些年賑災銀錢、糧秣布帛，怕是早被他們扒了十層皮去！若不掀了這黑幕，咱們永世不得翻身！“
話音未落，趙屠戶已擠到人前，鐵塔似的身板撞得供案直晃：“林兄弟這話在理！俺這就去碼人，非掀了趙家老窩不可！“周遭立時響起一片應和聲。
林遠與陸九交換個眼色，拎起地上褡褳：“該去西村走一遭了，總得教四鄰八鄉都曉得趙家嘴臉。“
夜深露重，祠堂前卻燃著沖天火堆。張老漢擎著半截爛參，就著火光比劃：“瞧瞧！上好的遼東參漚成這般，趙家祖宗怕是要從墳里嘔出來！“
“那殘賬才叫駭人！“劉鐵匠啐了口唾沫，“光萬歷七年就貪了三百石精米！“
林遠摩挲著腕上草繩，冷不丁開口：“列位可知，去歲春瘟為何獨獨咱們村折了十七口？“火光映得他眉眼森然，“趙家克扣的何止藥材，連石灰硫磺這些防疫物件都轉手賣與商賈了。“
人群里倏地爆出老嫗的哽咽：“去年我那苦命的兒...喝了兩碗發綠的湯藥就...“話沒說完已哭倒在兒媳懷里。
陸九望著火堆出神。躍動的火苗里恍惚現出趙家祠堂那幅先祖畫像，金漆裱的忠孝傳家匾額，此刻想來倒像是閻羅殿的判詞。
“不能干等著！“后生仔蹦起來踩滅火星，“明早就押著證物去州衙告狀！“
林遠卻搖頭：“單是告狀不夠，須得聯絡四鄉耆老聯名上書。趙家在官場盤根錯節，若無人證物證俱全...“話到半截忽地噤聲，耳聽得村東頭傳來犬吠聲。
趙府正廳里，管家將茶碗摜得粉碎：“定是陸九那賊囚做的手腳！祠堂暗格里的賬冊...“
“管、管家老爺...“小廝哆嗦著稟報，“祠堂...祠堂走水了！那些爛參臭米全教暴民搶了去...“
火堆漸成余燼，林遠撣去衣上草屑：“該收網了。“陸九默默頷首，二人正要離場，忽一陣穿堂風掠過祠堂，檐角銅鈴當啷作響，最后一簇火苗“噗“地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