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過耀華莊的界碑時，林遠數了數身后跟著的流民，比出莊時又多出四五十余人。背著豁口鐵鍋的老漢、裹褪色紅布包袱的婦人、扛著半截鋤頭的少年，個個臉上都凝著煙熏火燎的痕跡。
“都是張家屯逃出來的。“徐大策馬靠近“十三寨三天前燒了他們的谷倉。“
林遠勒馬立在莊門前，望著烏泱泱兩百多號流民，轉頭對旁邊的徐大低聲道：“十三寨丟了這么大面子，怕是熬不過這個月就要來尋仇。“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刀柄上的纏繩，“偏生連他們大當家名號都摸不清。“
“林大哥！“韓月娥抱著竹簡從人堆里擠出來，鬢角沾著草屑，“統共二百一十七人，青壯占六成。“她身后跟著抱算盤的陸九，年輕人袖口還沾著墨漬。
林遠目光掃過幾張惴惴不安的面孔：“陸九，帶劉大錘用庫房存著的杉木，沿西墻搭兩排草棚。記著，每棚住八人，按村籍分派。“
“搭棚子容易，就是草席不夠...“陸九的算盤珠子嘩啦響了兩聲。
“拆了馬廄頂上的舊苫布。“林遠摘下腰間令牌拋過去，“再去庫房支十斤粗麻。“
“得令！“陸九轉身吆喝著木匠們走了。
林遠轉頭又向旁邊的月娥說到：“月娥，讓灶房熬三大鍋雜糧粥，摻些腌菜碎。拿這個去地窖取兩壇咸魚，剁碎了加進去。“
暮色初臨時，草棚已支起三十余頂。流民們捧著粗陶碗蹲在墻根喝粥，幾個半大孩子眼巴巴望著灶房飄出的熱氣。韓月娥拎著木勺敲了敲鍋沿：“排好隊！老人孩子先添第二碗！“
“這位娘子，“有個跛腳老漢顫巍巍遞上空碗，“敢問莊主收留我們到幾時？“
林遠正巧帶著王鐵柱巡視過來，王鐵柱聞言停下腳步：“老丈原是張家屯的？我記得你們里正姓陳。“
“陳保田！“老漢混濁的眼睛突然發亮，“您認得我們里正？“
“三年前在永平府買過你們屯的冬麥。“王鐵柱給老漢添了勺稠粥，旁邊林遠說道：“那明日煩您老幫著登記各戶手藝，會打鐵的編入匠戶，懂農事的劃歸田組。“
草棚那頭突然傳來爭吵聲。陸九揪著個疤臉漢子的衣領過來：“這廝偷藏了半袋粟米！“
“老子餓三天了！“漢子梗著脖子嚷嚷，“你們莊主說要管飯...“
林遠突然抽出陸九腰間的短刀，寒光閃過，麻繩應聲而斷，黃澄澄的粟米灑了一地。流民們頓時鴉雀無聲。
“現在聽仔細了。“林遠用刀尖挑起粒米，“每日卯時放飯，管飽。但若有人私藏偷搶——“刀鋒突然釘入土墻，距疤臉漢子耳畔不過半寸，“就請另尋高枝。“
人群里有個穿短打的漢子突然出聲：“莊主，俺會打鐵！“
“我媳婦能織三重絹！“
“俺們兄弟三個都會砌墻！“
韓月娥看著突然活躍起來的人群，湊近林遠低聲道：“地窖存糧不太多了。。“
“足夠。“林遠望著正幫老漢盛粥的王鐵柱，“等明日分完組，你帶婦人們把東廂房的紡車都搬出來。“
翌日
林遠用冷水抹了把臉，望著操練場上揮汗如雨的新丁們。六七十個多個青壯跟著老隊員練突刺，竹槍破空聲里夾雜著此起彼伏的“殺“字。
“這世道就是頭吃人的老虎。“他對著迎面走來的徐大苦笑，“你看這些后生，三個月前還在土里刨食，現在倒要學殺人。“
徐大肩頭搭著條汗津津的布巾：“要不說林大哥是菩薩心腸呢？擱別處早把他們當炮灰使喚了。“
兩人鉆進四面漏風的草棚，案頭擺著本翻卷邊的花名冊。林遠掀開一頁：“昨日新收的流民里，可有好苗子？“
“正要稟報。“徐大抽出腰間竹筒灌了口水，“有個叫陳三水的，原是遵化衛的逃兵，不敢打仗，會使火銃。還有個滄州來的武師，叫孫瘸子，腿腳不利索但會打三十六路譚腿。“
林遠眼睛一亮：“武師留下，逃兵不要。“
“為啥？火銃手可金貴著。“
“逃兵最難收心。“林遠屈指敲著桌面，“當年戚少保怎么練的兵？要的是山野獵戶，不是兵油子。“
徐大翻開花名冊：“昨兒有個好手，扛石鎖繞場二十圈不帶喘，就是左右轉向總弄混。“
“笨點好，笨的聽話。“林遠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你給新丁分了隊？“
徐大頓時挺直腰板：“按林大哥說的，頭隊二十人配五副鎖子甲輪著穿，二隊四十人發鑲鐵片的皮甲，余下的用三層棉布甲。每旬比武換防。“
“得空把頭隊抽出來單練。“林遠望著窗外，“要能扛住騎兵沖鋒的槍陣，還要會設絆馬索。“
徐大突然從床板下摸出個布包：“您看這個。“展開是張發黃的陣圖，“前日收拾流寇營帳發現的，像是戚家軍的車陣圖。“
林遠手指撫過墨跡斑駁的雁翎陣，突然冷笑：“戚爺爺的兵法傳到如今，倒叫流民學了去。朝廷那些個總兵，連祖宗吃飯的本事都忘光了。“
“可不是？“徐大把陣圖小心卷好，“昨兒教疊被褥，有個小子問當兵還要學這個？我說咱們林大哥的兵，吃喝拉撒都是學問。“
外頭響起急促的銅鑼聲。徐大抄起佩刀要沖，被林遠按住：“聽鑼響三聲，是運糧隊回來了。“
二虎扛著麻袋進院，后頭跟著二十幾輛驢車。徐大扒著門框數：“比上回多五車黍米。“
“十三寨那邊流民越聚越多。“林遠瞇起眼睛，“等咱們再吃下兩個寨子，就能把虎頭洼的鐵礦攥在手里。“
練兵場的門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趙黑塔的馬鞭梢還凝著晨露，劉鐵雄的棗紅馬噴著白氣沖進院門，趙黑塔下馬快步穿過晾曬的谷垛：“大哥，千戶所的人到橋頭了。“
麻臉漢子捧著朱漆木匣邁進大院時，驚飛了啄食的麻雀。林遠一行人也是剛到大院，瞥見匣蓋上描金的“捷“字。
“給林莊主道喜！“麻臉漢子揭開木匣，露出蓋著衛所大印的文書，“王大人呈報斬首七百，林莊主配合王大人剿匪有功，特送來犒賞紋銀百兩。“
林遠接過木匣笑道：“王大人用兵如神，咱們不過是敲敲邊鼓。“
“莊主過謙了。“麻臉漢子撣了撣衣襟塵土，“這趟斬獲的三百...咳，七百賊寇首級，兵部特使過幾日可要來驗看。“
林遠數出二十兩碎銀：“有勞軍爺跑腿，這點茶錢給弟兄們潤喉。“
“前日獵得兩頭野豬，軍爺帶半扇回去下酒？“說罷林遠讓趙黑塔拉過來了一獨輪車豬肉
“這野豬肉倒是緊實。“麻臉漢子走過去用刀尖戳了戳驢車上的肉塊，“王大人最愛炙肉，聽說他隨行帶著御賜的西域香料。“
林遠解下腰間皮囊遞過去：“地窖里還有兩壇蛇膽酒，最配野味。“
.......
待馬蹄聲漸遠，趙黑塔摸著木匣里的銀錠：“大哥，咱們明明只砍了三百來個...“
“去年大同鎮斬首十二級就鬧出殺良冒功，腦袋里摻著流民、乞丐、山匪。“林遠合上木匣，“王千戶要的是軍功簿，兵部要的是剿匪數，誰在乎埋的是誰的頭？“
林遠展開黃紙，“能有咱的好處就不錯了“
劉鐵雄撓頭道：“那些空棺材...“
“后山去刻幾個青石碑，讓守寡的帶著孩子每月去哭墳。“林遠蘸著朱砂勾畫名錄，“等兵部的人來了，記得給祠堂添些香灰。“
王千戶的親隨又至。林遠掀開騾車油布，二十副簇新鐵甲泛著幽光。
“上月薊州送來兩百套棉甲，經手的兄弟都分潤了三成。“親隨壓低聲音，“秋涼前再報五百首級，王大人許你們留三成繳獲。“
“請大人放心，南山亂葬崗的野狗最近肥了不少。“
待騾車消失在塵土里，徐大一腳踢翻磨盤邊的竹篩：“他們吃著兵血饅頭升官發財，我們倒成了刨墳掘尸的鬣狗！“
林遠將黃豆撒回谷垛，“真按實情報功，明年此時，你我的人頭就該掛在千戶所轅門上了。“